兽人 ケモノ 让重要的讯息穿过寻常的深夜

马上就要过一点钟了。小兔子几烁疲劳得眼睛有些发肿，当然要马上入睡了。他很快躺在他那硬邦邦的床上，觉得自己已经摆出了最舒适的姿势，应当马上就可以逃遁进睡眠之中。然而第十分钟蚊虫的叮咬把他拽了出来，第二十分钟时则因为尿意而与梦乡擦肩而过，第三十分钟则发现自己已经被那些有关房租、养老金和枯燥的工作的思想围剿着，再没有可能突出重围进入安详的梦中了。第四十分钟，几烁只得从床上爬起来，在心中自我安慰着，说反正睡着了也只是做噩梦。
然而站起来的时候，几烁就觉得地面在悄悄地左右倾斜，脑袋又昏又痛，好像被铁链子捆着一样。他审视着自己的身心，想道：自己会不会早就死去了，现在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了？他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看着城区楼房在眼前棱角分明，即便夜里，市中心大厦上的聚光灯还对着天空的云彩招展，揭示出那些云表面的马蜂窝一样的褶皱。于是他就想，要不今晚就当自己是个行尸走肉算了。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失魂落魄的走到街上，然后去撕咬晚上跑出来的行人，让他们也变成行尸走肉！
当然，几烁很快就觉得此想法有些惊世骇俗。然而这时反思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锁上公寓房间的门，按动了电梯。几烁顺便检查了衣服兜里的钥匙。可见他现在连行尸走肉都算不上，那些玩意儿是没有检查钥匙的习惯的。
几烁就这么上了街道，他稍微的梳理梳理身上的毛发，拉一拉耳朵，把爪子收在口袋里。沿着街道看去，就能看一排路灯灯光整整齐齐地停在路上，照着那些贴着罚单的车的边缘。几烁倒希望街上静静，没有车和行人，让红绿灯在那里毫无作用的闪动。可它很快发觉这深夜也并非是绝对安静。高速路其实就在不远处，夜行的卡车会带着笨重的声音跨过视野的边缘。时不时又会有几辆车以惊人的速度，开着几乎次声波一样的低音音响呼啸而过。红绿灯倒好像还真是没什么用，路上没有其他的车，灯杆上也没有监控，所以开过来的车看都不看就闯过了红灯。路上也不是什么行人也没有，有时是可以看见一些穿着西装的兽，带着沉闷的表情和杂乱的毛发，慢慢地在街道上挪动。行尸走肉的程度比自己要高很多。
不过，几烁已经知道，既然自己是连行尸走肉都算不上的，那么要去哪呢，要去干什么呢？这么大个城市总得有个能待的地方。能让他几烁好好待着的地方。比他那燥热的，充满蚊子，还会用租金水电物业吸取自己的屋子更好待的地方。最好是某个咖啡店一样装修精美的地方，有个看起来很亲切的狐狸兽人站在那里，亲和地且不做作地对他说：“你没事吧，你看起来很疲劳，快进来吧。在那里睡一会儿吧。”然后就给他换上一件干净凉爽的睡衣，把他放在一张小床上，最后那只狐狸兽人用催眠的口音给他讲了个睡前故事。
“所以我终于要发神经了是吧。怎么冒出了这么个幻想？”
这样的想法居然让几烁不好意思起来，他懊恼地拍打脑袋，然后靠着路灯。在那里唉声叹气了一会儿，随后就立刻向着最近的公交站走去，打算去乘夜班车。虽然他确实是否定了自己奇怪的想象，但他却想要乘车去和想象中很相似的地方。他可不是真要去哪里找个旅馆供自己安稳睡觉，他可不能这样花钱。他只是想找个看起来舒服的地方，就这么看一看，然后想象自己的安睡，想象有只知心的小兽，站在一旁关心自己而已。
车还真就来了。几烁还真就坐上了车。车上居然还有十来个拿着手机的乘客，穿得是挺好看的休闲服，可屏幕光照着的都是消沉而苦闷的脸。
车行驶到一个繁华的街区，之后把几烁丢在这里就离开了。如果是晚上八九点，这片广场一般宽阔的街道是灯火通明，且被堵得水泄不通。而晚上一点，这里就没有人烟了。也就在角落里孤零零地开着一两家店。在光线不足的广告牌上，一张夸张的大脸正对着空荡的街道在笑。几烁环顾四周，看了看路边的每一家门店，奶茶店、手机商城、便利店，理发店······
忽然间，他叹气起来，用窝心的口气，有点歇斯底里地说：“我在想什么呀，我在期待什么呀。谁会管我困不困累不累啊。”
又突然间，他换了一种理性的口气：“还有很多很多的很困，很累，睡不着，可不止你一个。大家都默不作声，你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最后，他像是要咽下最后一口气说：“买饮料，然后回家睡觉。”
忽然，像一阵突起的微风：“你一定很困吧？”
“啊呀！”
几烁吓得往旁边一跳，困意就这么消下去大半。而突然和他搭讪的家伙也被吓着了。连忙摇着爪子：“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几烁定睛看了看，眼前站着的是一只狐狸兽人，个子比自己稍微高一些，戴着个眼镜，穿着带兜帽的深红色薄衣衫，兜帽的两根松紧带在胸前晃来晃去，他看起来很精神，但没有自来熟的那种入侵性。他的毛发蓬松得就像一张软和的床，而他的语气温和得像一小股泉水，如果从这样的嘴里讲出段童话故事，大家应该都想来听听。仔细一想，这只狐狸，不就是几烁刚才那段古怪幻想的实体化么？
可几烁却并不欢欣，反而紧张地竖着自己的耳朵。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下意识地就会觉得对方是来推销的，或是诈骗的，或者是什么更糟的情况。要知道在这个深夜里，自己这么一只小兔子茕茕独立，遇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兽在主动接近自己，很难想象接下来会有好事儿发生。
“我还好，我还挺精神的。谢谢，谢谢······”
几烁匆忙地避让开来，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看，发现那狐狸并没有追上来，只是背对着自己缩着脑袋，慢慢悠悠地，一只兽往人行横道那里走过去。
几烁突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感觉对方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打算，而自己夸张的反应似乎伤着他了。他想上去道个歉，但又想，这家伙这么晚跑出来难道就不怪异么？但如果是这样，那在深夜出现在此地的自己，岂不也非常怪异？不过，这狐狸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刚才这附近的路上可是空无一物的。难道是刚才自己没看清楚？
就在几烁这么想的时候，那个狐狸转过了头。冷漠而奇异地像藏狐那样看着自己。让几烁觉得有些不自在。
“请问，这么晚了为什么你在外面呢？”
那只狐狸兽人突然开口了。并且当时就问了一句让几烁张口结舌的问题，虽然这个问题相当平常。几烁既不好说自己是为了成为行尸走肉才来到街上，也不好说自己想找个安静的场所听人讲睡前故事。虽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他自己却不大愿意承认。
看着几烁不开口，狐狸又问：“所以你还是有点睡不着，才出来走走么？”
“啊！对对。我是有点睡不着。”
几烁突然恍然大悟般地回应。接着他又纳闷，这么简单的一点，怎么没早点想起来。
为了让对话不那么草草结束，几烁回问道：“请问，你也是因为睡不着么？”
“是啊，我是睡不着的。不过，我还有个任务？”
“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有些地方就是这样的。不过，我不是为了谁打工。我出来是为了传递一个讯息。”
“讯息？”
一阵清凉的风从高空穿过街道，几烁的脑袋还有些昏沉，但一种莫名的清醒从脑干处扩散开来。
“什么讯息？”
“‘困倦’。”
“‘困倦’？”
几烁稍微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他揉揉眼睛，然后不自觉地凑近了两步。狐狸镇定地立在那里，郑重地点点头。风在他的衣服和毛发上吹起微小的褶皱。
“对呀，我是要传递这个讯息。这个城市现在被蒙在鼓里，它不能理解或者说已经忘了‘困倦’。”说完，狐狸兽人不经意地将眼光瞥向一侧，恰好看见在路的另一侧，有一辆送外卖的摩托正在空荡的路上行驶。那辆车又快又急，可宽宽的马路却像会生长一般，怎么也走不完。“居然这么晚还有人叫外卖呀。而且还有人送外卖。”狐狸小声地插进了这么一句。
晚间的外卖是有些不可思议，但几烁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这个狐狸身上。他问：“可是你要把这个讯息传到哪里去呀？这个讯息有什么用呢？”
狐狸笑笑，然后抬起爪子揪了揪耳朵：“我看着，是有些可疑是吧？”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只是有些好奇。”
“没事儿。”狐狸说着，拽拽衣领，扯了扯兜帽的松紧带，略微地扬起脑袋：“我要让这个信息穿过这个城市。这样，这个城市才能明白‘困倦’。他······他们有些太精力旺盛了······不对，他们只是想象自己很精力旺盛，即便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因为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信自己是在白天里向着闪耀着光辉的东西跑去的。而‘困倦’则给流放到了浓密的阴影里面。”
狐狸像在说一则寓言一样娓娓道来。几烁觉得自己如果现在躺在床上，听完这么一段一定会立刻酣睡过去。可是现在他却没床可躺，面对这种说法，只得疲倦而困惑地抓挠自己的脸。然后稍有些犹豫地问：“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大家工作过度了，所以要呼吁人们好好休息是吗？”
“差不多吧。不过，也不单单是这样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呀？”
狐狸兽人翻翻眼皮，几烁看见了他水灵灵的蓝色眼瞳。他转过身，望向城市边沿，并举起爪子，往看起来漆黑一片的地方指着。几烁顺着看过去，看见在深夜乌蓝的背景下面，隐约涂着一片黑灰色影子。那是一座小山，那上面没什么可供开发的，只有一座破旧的塔，勉强可以作为景区供人参观。
“你是说那座山么？”
狐狸点点头。
“那里有什么可去的？只有一座塔。”
“难道你不知道么，战争期间，那里曾是一小股地下党派的情报站。里面有一个电台。”
“电台？怎么听起来跟谍战片似的？”
“确实呀，是有点像。其实，整个城市已经处在战争之中了，只是我们感受不到。大家都在看不见的战场里，做着看不见的厮杀，没有胜利目标，只有伤亡损失······”
几烁的思想有些眩晕，可这不是因为太困了。其实他现在居然也没什么困意。他只是听不懂这只狐狸兽人的说法。所谓“看不见的战场”，“看不见的厮杀”他也只能联想到职场和高考。几烁觉得，面前这个怪狐狸，可能有什么癔症。但现在他也不想再多问什么问题，觉得还是离开比较好。现在已经不早了，说不定连回去的夜班车都赶不上。
“那好吧，我要回去休息了。我不耽搁你了。”
“不，是我不该耽搁你的。我，稍微有点孤单，就多说了些。”
“我也常觉得孤单。”几烁想这么说来着，话到嘴边却吞了下去。可嘴巴既然已经张开，不再说一句什么，总觉得怪怪的。于是他又问了个问题：“那么，你把‘困倦’的信息传递到了。之后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
对方很稀松平常的回答。几烁点点头，心里有些失望。
“我不知道，因为我们一直都在没有‘困倦’的世界里，所以那变化可能难以想象。”
狐狸补充了一大段。但几烁已经走远了。这句话他听得有些模糊，好像在听梦话。他就这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脑袋沉得让他直接栽在床上。没想到他就这么大字趴着进入了睡眠，自己正经历的各种烦恼，暂时地被隔离开来。
在短短的睡眠之中，几烁做了这么个梦。明明什么也没听见，他却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唤了起来。他从床上站起来，打开窗。在几座商厦之间，他看见了城市边缘的那座山。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期盼从那座山里飞越过来，浸透到自己的身心之中。
“‘困倦’？”几烁嘟囔出这两个字。之后就穿上了衣服，出门往那座山走去。他清楚地知道，那座山离这里可有五六公里，大晚上这么走过去看起来着实像是发神经了。可他还是走着，独自地，执着地走过去。
可走着走着，他就发现他并不是独自在走，他看见路上有几个兽人也走了出来。他们穿着算不得太时髦的衣服，身上有些灰头土脸，有的消瘦，有的偏胖，有的长着很多痘子。可几烁却没有因为夜里被人看见而不安，反倒觉得他们和自己是一路的。他们有的回过头来看了看几烁，几烁也看了看他。他们互相之间素不相识，却感觉互相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几烁，与这三三两两的兽们走着。往窄窄的街道上走，往繁华的街道走，往宽阔的大道走。穿过公园、穿过大桥、穿过商城广场，穿过高耸入云的大厦。他们结伴着从大街小巷里冒出来，像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援军一般汇入几烁所在的队伍，他们越来越多，终于，越来越多的兽人，各种各样的种类，熙熙攘攘的，如同五颜六色的大江一般，奔涌到了大山的脚下。几烁抬头一看，清晨的光亮也已经慢慢地化开了乌黑的夜晚。
“‘困倦’。”
几烁小声说着，然而他听见很多很多的人也都同时这么小声地说着。大家都听见了。
“‘困倦’！”
声音一浪接着一浪，越来越大。终于大家高喊起来。像个会飞的巨兽一样，在越来越亮的城市上空盘旋着。像是要降下某种不得了的东西。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几烁吃惊地说，接着他听见后面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也这么说，接着他听见前面一个成熟的声音也这么说。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和几烁说了一样的话，或者说，几烁不自觉地说出了大家都要说的话。
难道几烁就是大家么？还是说大家都是几烁？这个问题没想清楚，几烁就从梦中惊醒。他没有时间要思考这么个没来头的问题，只得把他忘掉。
现在起床可有些晚了，他现在就得早点收拾收拾赶往公司上班。要赶紧把那些不要紧的东西丢在一边，要保证自己有足够的精力去面对接下来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