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昨日的世界
“殿下,歌剧院的贵宾席已经为您预订了包间。格尔雷茨总监想要借机拜会您,请问您是否有这个打算?”
“嗯,我知道啦。让他来吧。卡尔先生就不用跟我进去了。”
“是的,殿下。卡尔先生会如您意愿在歌剧院外边等候您。”
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倚坐在阁楼的窗边,优雅华丽的裙装衬托着她娇俏的体态,纱裙的线条编织的罗网将少女的曼妙身姿尽数包藏,显得有些厚重。
“需要为您热上一杯咖啡吗,殿下?”
“不用了,谢谢。”
少女礼貌的挥了挥手,她的视线从窗外的环城大道转投向餐桌上的萨赫蛋糕。阳光洒入花边点缀的窗帘,她端坐桌前,手指握住金色的稍有些反光的餐叉,面颊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以合乎淑女礼仪的方式悠然享用甜美的点心。
……
维也纳的夜晚几乎总是这样的金碧辉煌。光荣的王室已经统治了这座古都数百年,并且看起来似乎还会这样统治下去。那位年迈的皇帝既无领土野心也无政治行动,维也纳的人们过着安稳的日程,环城大道的咖啡馆聚集的年轻人们只谈论文学与艺术,他们饶有兴致地谈起小众的诗人与昨夜荒诞不经的梦,聊到歌剧院上映的新演出,偶有幸运者还会分享他们同歌剧演员的相遇。远方国度的凯撒与那位女王的摩擦仿佛和维也纳人分属于两个世界,乐观的人们从不关心那些,城市的报纸也就不愿再大篇幅地报道那个世界的纷杂。维也纳的艺术于是这样跨越时代的延续下去,就像矗立在美泉宫一侧的复古庭院、落灰的贵族徽章与繁茂的皇家花园,久经风雨却依旧坚挺。
一辆马车平稳地穿行于宽敞的环城大道上,其中的少女名叫桃乐莉丝,是老皇帝的众多子女之一。她纯白色的裙装胸前别着一朵精致的雪绒花,双腿紧紧合拢,纤细的双手置于腿前,粉红的脸庞似乎总保持着自然的微笑。
“天呐,这不是桃乐莉丝殿下嘛。噢,上帝保佑,能让维也纳美丽纯洁的小天使今晚造访,真是剧院的无上荣幸,就像是伟大的海顿再世般… ”
“多谢您,卓越的格尔雷茨总监。我今夜想一个人欣赏歌剧院的艺术,就不必劳烦您和剧院的招待了。”
桃乐莉丝的高跟鞋逐一踏上地毯,白丝缀点的双腿小步迈出,宛如动听的和弦。她顺着来人的引导,小碎步踏入歌剧院二层的包间,再转身过去朝着门外的男子微微致意。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如果殿下有什么需要的话,请尽管呼叫剧院的服务人员。敬祝您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
“我相信这会是个美妙的夜晚的。也祝您的演出成功,格尔雷茨总监。”
桃乐莉丝微笑着走过去捎上隔间的房门,面前的茶桌上早已备好热腾腾的咖啡。从不浪费食物也是社交礼仪的一部分,对她来说。
她轻轻端起咖啡,合眸抿上两口。
然而,一阵急促却又相当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例行公事。
桃乐莉丝略有些不满,但更多的是感到困惑。
“格尔雷茨总监?…请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王女殿下。这里是费尔南德斯·路易丝……今晚皇家歌剧院要上演歌剧的演员。请问我方便进来说话吗?”
“…路易丝小姐。”
桃乐莉丝轻轻点了点头。“请进。”
“太好了…太好了,王女殿下,真的是您!”
盛装打扮的演员踉跄着冲了进来,她的双眸满是期待和欢喜,水蓝色的瞳孔中满溢出的愉悦感比一些年轻的艺术家被选中在歌剧院演出——这意味着将从此出人头地——还要更胜一筹。
维也纳是世界的艺术之都,这里的人们关心艺术胜过任何贵族王公,街上的人们更多地谈论歌剧院上演的剧目,而不是远方的战争或是野蛮的体育竞赛。维也纳皇家歌剧院的艺术者会比一般的贵族受到更多的欢呼,桃乐莉丝大概也难免带上这份特殊的滤镜去观察眼前的女演员。
“真是奇迹……我瞒着总监他们从后台偷偷摸到贵宾席这边,真的找到了您!”
“那么……请问路易丝小姐,是有什么事情吗?”
桃乐莉丝轻咳一声,眼神认真打量起眼前人的打扮。不得不说,是她从第一眼起就很中意的风格。水蓝色的双瞳宛若灵动的溪涧,金色的秀发垂下双肩,古希腊风格的独特戏服披在身上。
“嗯…这个…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是王女殿下的崇拜者——”
“我的崇拜者?您是说…”
桃乐莉丝下意识地反问,但赶忙纠正道。“咳咳……谢谢您的喜爱。那么请问……”
“不是的…不是您想的那样,我这么说绝不是为了从您那里得到什么恩惠……”
路易丝眼神诚恳,拼命地摇头否定着。
“我在《今日奥地利》上读到说,您曾经向陛下进言,想要改善维也纳的很多问题……比如,您大力支持歌剧院的革新,如您所见,我如今这身服装就曾引起过争议,如果不是您的话,很难想象歌剧院那群古板的家伙会同意保留下来,那样我也会……啊!另外,还有之前,我寄出去的信有可能也是写给……”
大概的确是这样没错。桃乐莉丝点了点头。
“说起当时那场演出……我的确也在场。”
伴随着桃乐莉丝的目光,眼前的路易丝正身着古希腊式的白色短袖齐膝长衣,使只属于妙龄少女的白皙光滑的肌肤大胆地展露出来,而当桃乐莉丝的目光投向下身的时候,却更加惊讶地瞥见少女赤裸的双足,娇俏玲珑的足趾径直踩在包间柔软的优质地毯上,连桃乐莉丝都不得不感慨它十分的水灵可爱。
对比之下,桃乐莉丝忽然感到她脚上华丽的高跟鞋莫名有些局促了。
“总之,如果不是有您的支持的话,像我今天的这身打扮几乎是不可能的……”
路易丝顿了顿感激的话语,继续说道。
“毕竟那时当红一时的演员伊丽莎白只是不穿古希腊式的鞋子演出都能遭批判呢!”
“呵呵。”
桃乐莉丝微笑着点点头。那次引起风波的演出之后,歌剧院那些顽固的老人生怕得罪了她,屡次尝试给桃乐莉丝送去礼物谢罪,都被桃乐莉丝谢绝了。桃乐莉丝自己并不在意那些事情,她热爱艺术,也不会因为意见不合去对歌剧院的经费动手脚。
“他们总是以‘有伤风化’的名义,不允许我们裸露出任何肌肤,即使是演出也不行……他们不允许我们谈及那些词汇,不准我们同龄的男女共处,甚至不许未婚的女性有任何的情欲!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维护所谓‘女性的绝对圣洁’…”
“嘘……这种话可不能让总监听到了,路易丝小姐。”
桃乐莉丝听到外边嗒嗒的皮鞋声,旋即伸手拉住那人的手腕让她坐到对面一侧,另只手的食指抵上人的红唇示意。她红宝石般的双眸却认真地表达着赞许。
桃乐莉丝感到眼前的人稍微有种奇怪的亲昵感,让人想要去袒护她。
“我……我知道,王女殿下。”
路易丝的脸颊稍许有些绯红。
“桃乐莉丝殿下,我听到这边似乎有些情况,请问是您身体不适吗?需要帮您联系宫廷医生吗?”
“您好,格尔雷茨总监……不,没什么事。多谢您的担心——”
正在桃乐莉丝准备用措辞搪塞过去时,隔间的门已经被拉开了。
格尔雷茨捧着一碟鲜美的萨赫蛋糕站在门外,二位少女相对而坐的场景便霎时映入他的眼眸。
“您无恙就好。殿下,这是剧院为您准备的……哦,什么?天呐,这是……路易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可是我们帝国最尊贵的皇女桃乐莉丝殿下…你竟敢穿成这种伤风败俗的模样出现在殿下的面前?看来我们有必要和你的父母谈一谈你的表现了……”
格尔雷茨一副愠怒的模样,恶狠狠的视线只巧妙地盯视着其中一人。
“不,不,格尔雷茨总监,请听我说……”
年轻的少女霎时间慌了神,试图辩解的话语却被桃乐莉丝接了过去。
“对不起,格尔雷茨总监,给您和剧院的工作添麻烦了。我其实一直很喜欢路易丝小姐…的演出,也很期待她今晚的特别演出,所以才私自邀请她来这里和我交流艺术的心得,还请您见谅。”
桃乐莉丝面不改色地微笑答道,她绯红的尊贵双眸中看不出半分虚假。
“哦,当然,当然。毕竟这是我们最为尊贵美丽的桃乐莉丝殿下的请求——我又有什么理由谢绝呢?那路易丝小姐,记得陪好皇女殿下,当然,也别忘了十分钟以后的登台。”
格尔雷茨弯下腰,将手中捧着的蛋糕恭敬地轻放到茶桌上,才致意告退。
喧闹的隔间重归平静。
“呼,总算把他送走了。”
桃乐莉丝也跟着长吁一口气。
“呐,嗯…王女殿下…那个…多谢您刚才替我说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路易丝扭捏地低下头,方才的紧张还没有散去。
“没关系的。路易丝小姐。”
桃乐莉丝伸手过去轻抚她金色的秀发。
“在我面前就不必那么拘谨啦,我和那群只讲求礼仪道德的家伙不一样,多少也能够理解你所想的那些事情。”
桃乐莉丝凑近过去,赤红色的双眸认真地投去视线。一边蓝色的眸子似乎有些躲闪。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也很感谢路易丝小姐能认可我心里的这个角色。谢谢你。或许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好……好的。那个,王女殿下……不对,桃乐莉丝殿下,不对,王女小姐……”
“噗嗤。”
桃乐莉丝有些忍俊不禁。“你只要叫我桃乐莉丝就好。”
“那果然还是…桃乐莉…王女小姐。”
路易丝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叫了出来,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是很奇怪的称呼。
“来,请跟我念,桃·乐·莉·丝。”
“桃、乐……莉……丝……不行不行,果然还是叫王女小姐吧。”
“噗嗤……那就随你喜欢吧。”
这样重复几番过后,隔间里的气氛也随意了些,桃乐莉丝笑眯眯地应着对方的话语。
“其实…王女小姐…”
“嗯?路易丝小姐,怎么了吗?”
路易丝低头摆弄着手指。
“我想请问您…嗯,请问您一件事!”
“是什么事呀?”
“那个,嗯…曾经的…信…那里…不对,嗯,就是说,一会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登台演出!”
少女高昂地喊出她心底一直以来的愿望,却又立刻自觉是提出了什么无理的要求,路易丝几乎是说出去的一霎就后悔了,神色满是内疚地再度垂下头等候发落。
“可以哦。演出内容是?”
出乎意料的,桃乐莉丝却一下子答应下来。
既然是特别演出的形式,随演员本人想法临时添加上场人员在歌剧院历史上也并非没有先例。
“对不起提出了很过分的请求……诶?”
路易丝只是自顾自的道歉霎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诶——可是、可是您毕竟是王女吧!如果堂而皇之演出的话会……”
“那又有什么关系,换身衣服再戴个面具就好了吧。再说,现在的我只是桃乐莉丝而已。”
桃乐莉丝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松去脚上的高跟鞋,一双被白色丝袜包裹的玉足踩在柔顺的地毯上。
对桃乐莉丝而言,少女身上所代表的艺术革新正是她所提倡的,而她的一些观点,以及她本身也同样……
“嗯,就请把这当成是邀请路易丝小姐成为我的朋友,加入我的梦想的见面礼吧~”
“那么…王女小姐,今晚预备要演出的……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哀歌集》。那么,路易丝·费尔南德斯可以请王女小姐作为我的特邀嘉宾上场吗?”
“嗯,是那本呀,我倒还记得些片段…应该没什么问题。”
桃乐莉丝微笑着点头,足底悄悄从桌下探出,伸出柔软的白丝包裹的足趾轻轻踩了下那人的足尖,让她从过度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呜呜……谢谢您,王女小姐,因为我私人的请求结果让您也…”
“都说了没关系的哦?我很期待也很乐意参与你的演出,这次是,以后也是,路易丝小姐。”
桃乐莉丝轻巧地把胸口别着的雪绒花——那王室的象征之一——摘下,安放到餐桌上,而后坐到对边的座位上,伸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腰。
“都说了别在意啦,路易丝小姐。而且,以一名维也纳贵族的看法,我还挺喜欢你的哦?”
“咿呀!王女小姐这是突然做什么啦……”
路易丝腰间霎时受痒,本能地往侧边倒去,却忽地被桃乐莉丝搂住,让她倒在自己的双膝上。
包间中的气氛变得相当微妙。桃乐莉丝微微笑着,凝视着枕在自己膝上的少女,手指自然而然的轻抚她的脑袋。
“不过…王女小姐刚才说的‘喜欢’……”
“嗯哼?那个词怎么了吗,路易丝小姐?仅仅是模仿那些贵族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让你很意外吗?来,跟我像个得体的贵族一样念~喜·欢?”
桃乐莉丝用手指戳了戳那人的脸蛋。
“西…西…嗯呜…西乎…”
“呵呵,还真是纯洁呢~路易丝小姐?”
“王女小姐这算什……什么话……”
“不过,嘛,路易丝小姐,差不多到时间了哦,请带我去舞台的更衣室吧。”
舞台之上,一位古希腊式打扮的女子方一登场,就因为其大胆的着装在贵族们间引发了一阵骚动。而她则不管不顾那些议论,赤足伫立岸边,她的身前则徐徐出现一位神秘的带着面具的少女,灯光打在她端坐的小船上,而她银白色的长发则潇洒地落在肩上——路易丝介绍说,这是她特别邀请来的具有演出天赋的朋友。
显然,这不合皇家歌剧院的规矩,但有先例可循,于是就在原则上符合帝国的规矩。
灯光打向舞台的中央。
这时,路易丝紧拽着她揶开的双肩,
泪滴和这些凄凉的话全混在一起。
「你不能离开我,一起,我们一起走!
你放逐,我也放逐,
妻子永远陪着丈夫。」
「这条路也是我的,世界的尽头也等着我:
添了我,远航的小船也不会沉没。」
「恺撒的愤怒驱使你离开家乡,牵挂
驱使我:牵挂就是我的恺撒。」
然而尽管如此,那只舞台上的小船却随着漂流渐行渐远。
路易丝伤心得几欲发狂,
她诅咒命运,诅咒这将两人分离的命运。
但又生怕对恺撒的咒骂,
会招致更深的惩罚。
她与她的爱人都于心无愧,
又为何竟遭此折磨。
之后顿然晕厥,瘫倒在舞台中央。
退至幕后的桃乐莉丝换上一副不同的腔调,
深情诵读着拉丁语的诗句,她的腔调动人至深。
「等到她苏醒过来,头发沾满了尘泥,
才缓缓从地面撑起冰冷的肢体。」
「时而为自己,时而为被弃的家神哀泣,
反复念叨被夺走的丈夫的名字。」
「她呻吟的样子,仿佛看见火葬的柴堆上
女儿或者我的尸体正横躺。」
「我只求死去,好让以后能不再感知痛苦。」
路易丝瘫在地上,微微朝上抬头祈求道。
「然而,她却不能死去,
因为我的缘故。」
「命运如此安排,就让她活着。
活着,兴许能救助远方的我。」
桃乐莉丝饱含着苦涩和无奈地背完最后的诗句。
幕后仰起头的她刚好与少女对视上。
“辛苦了,路易丝小姐,你的演出很棒。”
“也多谢桃乐莉丝小姐……王女小姐了。王女小姐的朗诵也很棒…谢谢您…还有就是…”
舞台的幕后,路易丝擦了擦脸颊上的汗珠。
“我今天真的很幸福……能和桃乐莉丝…王女小姐一起演出…真的很幸福…幸福的像梦一样。”
“这算什么话啦。如果是和路易丝小姐一起的话…多少次也可以哦?”
年轻的少女忽然拉住眼前那人的手,手指紧紧相扣起来。
“诶?路易丝…小姐?这是……”
桃乐莉丝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她的脸颊稍染上些绯红,但也没急着挣开。
“最后还有一件事想请问您…6月28日的时候您有空吗?”
路易丝的脸颊前所未有的绯红,似乎是要将胸腔内的气息一口气排出般急促地表达着。
“路易丝小姐指的是…帝国的胜利日?”
“是的~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是胜利日,但是对于我们这些维也纳市民来说,就是一场夏日庆典。”
路易丝认真地凝视着她赤红色的双眸,手指握的更紧了些。
“我想……和王女小姐一起去逛逛。”
“还真是得寸进尺呢,路易丝小姐。”
桃乐莉丝一副得意的神色回应道,像是在挖苦某些企图索要恩惠的大人物般。“帝国的王女,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当然是没有时间的哦。”
“啊啊,果然…这么重要的事…是我没考虑好…对不起,王女小姐……请别太……”
如同触电般,路易丝霎时松开了手指,手掌无力地垂下。
“——但是,如果是作为桃乐莉丝,我会赴约的。”
桃乐莉丝忽然贴近过去,微笑着把眼前不安的人搂抱住。
在舞台灯光所不及的幕后,在维也纳剧院的角落,两位少女紧紧相拥在一起。鼓动的胸膛切实地传递着生的共鸣,交换身体的温度,彼此的肌肤能够感知到对方的存在,独属于少女的芳香流入彼此的鼻腔,耳畔边真切的流淌着温热的呼吸声。
不需要有光,沉默就是此刻最好的注脚。
“……”
“王女小姐,刚才真是坏心眼——”
“怎么~还敢说我坏心眼吗?明明是路易丝小姐先问起来的吧。”
似乎是以示惩罚般,桃乐莉丝的手指又不安分地胳肢起少女的腰肢。
“咿呀…呼嘻嘻呵呵…王女小姐…就、就是坏心眼!哼。”
“嗯?路易丝还敢顶嘴呀,看招~”
“呼嘻嘻呵呵呵~嘿嘿呵呵哈哈哈…别、别挠啦——我、我投降啦嘻嘻呵呵哈哈哈——”
6月。
维也纳的又一个美好夏日。
为了庆祝盛大的胜利日,环城大道前所未有的热闹,许许多多的小摊贩在当局允许的地段展开,出售各种小吃、饮品或是精美的手工艺术品。这条宽敞的环路事实上并不古老,只有短短数十年的历史,只是它方一出现就迅速洗刷了人们对老旧城墙的记忆,城墙拆除过后建起的精致的环城大道成为了维也纳自由灵魂的一部分。
帝国的皇女,全名简称为桃乐莉丝·弗朗茨·约瑟芬娜,这一日将作为王室成员跟随她的父亲前去参加维也纳的庆典,而她的长兄斐迪南则将去往达尔马提亚的小镇检阅帝国在那里的军事部队。
桃乐莉丝身着繁重精致的纯白色裙装,胸前别着华丽的荣誉勋章,珍贵的宝石镶嵌其上,正符合她周身那无比高贵的气质,银白色的长发无比整齐地披在肩上,仿佛井然有序的灿烂星河,而比宝石更加美丽的赤红色的眸子则蕴含着少女的坚决。在那些勋章之外别着的是一簇雪绒花,那是寓意着王室光荣的花,是「高贵的白」。
人们常常夸赞这位王女是维也纳这座艺术之都的天使、帝国的宝藏,这话并不是单纯的奉承。她并不是皇位继承人,地位上只是显赫的贵族。但在老皇帝的长子意外过世后,皇帝与现任皇储斐迪南,也就是桃乐莉丝的长兄间的不和已广为人知。相比之下,桃乐莉丝和老皇帝的关系可能还更融洽些,这也是为什么在维也纳的庆祝仪式是由桃乐莉丝陪同。老皇帝让这位比起他更精通维也纳多种语言的少女出席,也昭示着这座美丽城市的和谐如一。
白日繁杂的例行公事结束后,桃乐莉丝匆忙赶回美泉宫更换了一身略微朴素些的裙装,趁太阳没完全落下前赶到约定的咖啡馆外。
“哇,王女小姐!”
尽管和白日相比换了衣服,但路易丝还是透过人群第一个认出了她。激动的女演员立刻从咖啡厅外的圆桌边起身迎接,朝她鞠躬致意。
正是繁忙的黄昏时分,这时路易丝的身边已围绕了一群想向她索要签名的年轻粉丝。
“王女殿下。”
身边的人群也纷纷起身向这位贵宾行礼致意。
“路易丝小姐,还有这边尊敬的诸位还有要处理的事情吗?”
“嗯…诸位先生们,王女殿下要与我去歌剧院商谈事情,之后我再给你们签名,好吗?”
在得到人群的首肯以后,桃乐莉丝便同她一道往皇家歌剧院的方向走去。
两位年轻的少女并肩走在一尘不染的环城大道上。她们有说有笑,彼此的背影被烂漫的夕阳拉得很长。树荫笼罩着这条如戒指般华美的环路,精致的喷泉装点着一侧宏伟的柱廊式建筑,新古典风格的阁楼鳞次栉比,街灯方才开始发出昏黄的亮光,远处的美泉宫在山峦和夕阳的背景下熠熠生辉。
某种意义上,绕远路也是种掩人耳目的手段。
“路易丝小姐……今天约我出来是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在转过数个路口之后,二人不约而同地走到某个庆典的摊位前停下脚步。
“我只是觉得……能和王女小姐一起很开心。”
“真的吗?这一路上,路易丝小姐受到的欢呼可比我还多呢。”
桃乐莉丝笑眯眯地应着。她那赤红色的漂亮眸子里流露出天然的笑意。
“毕竟这里是维也纳嘛。艺术胜过其他所有身份,我也是因为很幸运能在皇家歌剧院演出才……”
那位演员稍有些局促地辩解着。
“况且,我又不只是因为人们的喝彩而开心…”
“哇,这个珠子好可爱…还有这个…东洋的狐狸面具?“
桃乐莉丝却仿佛根本没在意刚才的话语,她的目光完全被货摊上小巧的艺术品所吸引。
“王女殿下喜欢吗?这些是从东洋进口来的哦,据说在那边神社的庆典上会用到。”
店主自豪地夸耀着这些小物件的来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样可爱的、受全维也纳人喜爱的桃乐莉丝。
“路易丝,路易丝?你喜欢这个吗?要不我们一人买一个吧?”
“诶…我倒是都可以…”
“那就麻烦店家了,我们要一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没问题,王女殿下。”
“这个看起来好好吃哦——”
“王女小姐,请您注意仪态…即使是这身衣服也难免不会被外国的八卦记者认出来……”
“好好,我知道的嘛。真是的,路易丝小姐不也是个名人嘛。”
“哇,这家店打扮成这样了诶——”
“白天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哦?”
桃乐莉丝和路易丝在庆典上逛了许久,直到阁楼与音乐遮掩,银月高悬在天幕上,月光垂在少女的银白色发丝与金色秀发上,笼着她们面颊上最自然不过的笑意。这里的庆典热闹繁华,维也纳的街道古老又美丽,街灯悬起团团的亮光,两位少女的欢笑声,温馨与欢闹的瞬间都刻印在月光与多瑙河之间。
“接下来的话…王女小姐准备…”
“对了,路易丝小姐,我们去爬山吧!”
桃乐莉丝灵光一闪,她脚上的那双高跟鞋还是显得如白天那般华丽。
维也纳并不像伦敦和巴黎一样,在“进步”名义的掩盖下变得充斥着脏乱的黑烟和污水,只有工业与人群。在城市的郊外,青色的山脉还是如千百年来一样环绕着古老的梯形田舍,而供应着水源的溪流则从其中潺潺流出,哺育了这座城市的多瑙河也在这里静静地流淌而过,在城市之外形成一幅和谐的画卷。登上山峦,人们所能看到的与数百上千年前的农民、教士或是罗马的高贵帝王所能看到的美丽景色几无差异。
“如果有一天维也纳不在了,这里也还是会这么美吧。”
桃乐莉丝轻笑一声。
“除非世界末日来了,否则维也纳怎么会不在呢?”
路易丝轻快地回应着她的玩笑话。
相比于维也纳的庆典,这里要更安静许多,也不需要担心被人撞见秘密。二人从田边的小径一路往山峦上走去。
“呜……果然好累呀……”
桃乐莉丝高高的鞋跟艰难地扣在山间的小径上,没走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王女小姐…要不要我背你走一段吧?”
“那种事…当然……不用!”
桃乐莉丝一边喘着气一边回绝着。
“路易丝小姐,我可是……帝国的王女…雪绒花印章的持有者……可不要因为这种事…小看我……!”
桃乐莉丝用力往上迈了一步,却忽然重心不稳向前方摔去。
“王女小姐……!”
情急之下,路易丝立刻拉住她的手,再凑到身前搂住她的身子,才让她没有重重摔到地面的泥上。
一时间气氛仿佛僵在了这一瞬间。二人保持着这微妙的姿势片刻,桃乐莉丝清了清嗓子,似乎是要当成刚才的尴尬没有发生过一样。
下一刻,彩色的光芒照亮了她们的面颊,盛大的烟火在天空的帷幕下绽放开来,绽出红色的花瓣。
“真美啊……赤红色的烟花。”
路易丝不禁感慨道。她顺势拉起桃乐莉丝让她站稳身子。
“路易丝小姐喜欢红色吗?”
“嗯……赤红色是很美的颜色吧。”
“这样吗…但比起红色,我其实更喜欢静谧的白色一些。”
“诶?因为是雪绒花的颜色吗?”
“没错,因为是「高贵的白」。”
桃乐莉丝轻咳两声,她红宝石般的漂亮眸子在夜幕下闪烁着。
“看来…城市那边的庆祝也快结束了呢。等过上一段时间,我请路易丝小姐到我的住处参观怎么样?”
桃乐莉丝微笑着发出邀请,但她的手却还心照不宣地和少女的手指彼此拉着。
“荣幸至极,王女小姐。”
路易丝则微微屈身致意。
无云的夜晚仿佛一片完美的画布,而一轮接一轮的烟花在这样的星空上接连绽放,仿佛从地上冉冉升起的星星,将人世间的情愫寄向天空的彼岸。
“真美啊,这样的盛放,希望今年的夏天也能有如今夜般美丽……”
“一定会的,王女小姐……天气这么的清朗,人们将来还会记起今年的夏天呢。”
喧嚣的烟花一阵接一阵绽放,伴随着山峦那一侧的欢呼声,二人的视线再度被烟花的盛宴吸引。
烟花在夜幕下绽放,桃乐莉丝娓娓开口道。
“说起来,今天还是我的生日哦?”
她眯起眼微笑着,双手叉腰,似乎是在为自己保守秘密的能力骄傲。
“诶?原来是……等等,王女小姐的…生日!?”
路易丝相当诧异地惊叫着。
“嗯哼。今天本就是帝国的胜利日,对于那群热爱更多的美酒与蛋糕的绅士们,把王女的生日宴选在另外的日子再举办一场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似乎看穿了那人的疑惑,桃乐莉丝不急不慢地解释道。
“没有事先告诉路易丝小姐,也是担心可能会让路易丝小姐费心准备之类的?”
“原来如此……”
路易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王女小姐,生日快乐!”
“谢谢你,路易丝小姐。”
桃乐莉丝微笑着眨眨眼。
“这是我今年从朋友那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祝福。”
“那么许个愿吧,王女小姐?”
路易丝以最诚挚的微笑回应。
“好呀。”
纯白色的少女与金发的少女同时合上眼眸,桃乐莉丝双手握拳紧紧贴于胸口,朝飞往天空的流星许下心愿。路易丝也照做着。
待烟花绽开,二人徐徐睁开眼。
“这么说起来…之前一直都想说的事情是…我认识王女小姐可能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了?”
“嗯?路易丝小姐是指?”
“嗯……我刚到维也纳的时候没什么朋友,也遇到了很多事情…于是给《维也纳艺术》的杂志专栏写信,意料之外的是,每一封信都得到了回复,而署名是「桃子」。”
路易丝眼眸含笑,稍许往下望去那银白色长发的少女。
“……”
桃乐莉丝似乎有些羞涩,撇过头去,手掌捂住侧脸,又仿佛期待着人说下去般从中窥着。
“她是一位很温柔很善良,富有理想,而且支持艺术革新的维也纳少女……她最喜欢的歌剧是莫扎特的《魔笛》,最喜欢的花是雪绒花,最喜欢的颜色是「高贵的白」。她的生日也是帝国的胜利日,6月28日。”
“桃子在信件里也和那时的我约定过,有朝一日要一起上台演出,也要一起在生日时外出逛逛…”
路易丝的面颊绯红,越说越小声。察觉到这种失态,她清了清嗓子。
“咳咳…不过,真正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是有一回,从桃子那里收到的回信隐约印上了王女才会使用的雪绒花的章。”
“……怎么会这样。”
桃乐莉丝似乎有些懊恼自己的失职。
“王女小姐不必太懊恼哦?那个印章并不是直接印在回信上的,像是在准备着回信的时候突然要去处理其他文件…于是在纸张之间染下了一点微妙的痕迹。”
路易丝眨了眨眼。“也是只有我这种会仔细端详桃子的每一封回信的人才会注意到的细节吧~”
“那么这么说……路易丝小姐最初那天也是……?”
“的确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是想确认这种猜想啦……不过即使是作为王女小姐,我也一样的很崇拜哦。毕竟在那之前,勇敢的王女小姐在歌剧院出面保护了艺术和我的事实也是真的。”
“当然,我这边的信件署名只是普通的路易丝而已。”
路易丝微笑着把这些说完。
烟花在她身后的夜幕上绽开,落下而后渐渐归于平静。
“原来是这样啊……”
桃乐莉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么路易丝小姐觉得……我有扮演好我的角色吗?”
在烟火声的余温中,少女忽然开口问道。
这是奥古斯都式的提问,那位罗马皇帝的一生都在演戏,仿佛一只狡猾的变色龙,以各种巧妙的名目把人们耍的团团转。
“当然,王女小姐。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是吗……”
桃乐莉丝稍微苦笑着。“但那终归只是演出而已。我只是被选中在这舞台上扮演我的角色。”
“即使是演出,王女小姐也是相当敬业的。”
“不,路易丝,我说的不是某一次的演出,而是……”
“可是,在我眼里,王女小姐无论是作为帝国的王女,还是作为我眼前的桃乐莉丝小姐,都非常的…无可挑剔。”
路易丝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但是表演终归是转瞬即逝的…路易丝。舞台上的演员能做的很有限,就像盛大的烟花结束以后,演出落幕,一切就又会回到庸碌的现实轨道当中…”
“人是无法阻拦时间的…”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最后一枚最盛大的烟花绽放在维也纳清澈的夜空上。
这如梦的瞬间令桃乐莉丝不禁念出《伊利亚特》里的著名诗句,从少女的唇齿间调奏出的古希腊文短促凛利。
「可是我的心和灵魂却清清楚楚地知道」
「终有一日,这神圣的特洛伊和普里阿摩王」
「还有普里阿摩王挥舞长矛的人民,都将灭亡。」
高傲的特洛伊当然没有永恒,凯旋时因这首诗感慨万千的将军也没能让千年的罗马永恒。那么世间又有什么宴席能够一直热闹下去呢?
“王女小姐…不,桃乐莉丝…小姐,”路易丝摇了摇头,像是坚定了决心般称呼道。
“演出可能是虚假的,它当然不是永恒的。但是,但是……!你与我却是真实存在的,我是路易丝,而你是桃乐莉丝,仅此而已……。”
路易丝顿了顿,伸手摸上她的侧脸。
“就算我们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是注定不能永恒的,是柏拉图的那个洞穴亦或者只是一场剧本的一个故事,爱也是真实的……”
“无论是谁,是凯撒或是农民,是法官或是罪人,是剧中的诗人还是真实发生的故事,这样的爱都让我们变得平等了。它的确是……近乎永恒的。”
“相信我,桃乐莉丝小姐。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谢谢你,路易丝。”
在烟花最后的余兴下,桃乐莉丝朝身旁的少女抱了上去,脸颊埋到她的肩上。路易丝也跟着搂住那人的纤腰,让她倚在自己怀里。
“对不起,让你见到了这样的一面…一定很失态吧…”
“辛苦你了,王女桃乐莉丝小姐。”
路易丝伏到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我其实一直一直都很……憧憬成为你这样的人。”
“谢谢你……路易丝。但是,但是,我,桃乐莉丝总归是王女…路易丝小姐也…所以…”
“嘘……没关系,只要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桃子…桃乐莉丝…小姐。”
“至少现在,我就在这里哦。”
“嗯……”
……
翌日醒来过后,路易丝从街边圆顶礼帽的卖报少女那拿起一份报纸,报纸的侧边栏上写着“帝国皇储遇刺”的字样。路易丝只是多端详了几眼报道的内容,就和其他的维也纳市民一样,平平无奇地把报纸放到一边的架子上,开始了新一天的平静生活。
维也纳仍将是维也纳。
但战争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最初是各国政府威慑性的竞相动员,再是民族浪潮的澎湃,每一位政客都觉得自己能够像之前的数次危机一样游走在刀尖的边缘,为自己博取民意的支持。而每一位数百年没经历过大战的、忠实的青年人都等待着为皇帝和国家献身,投身于一场浪漫的短途旅行里,成为受人尊敬的英雄,像古代的骑士那样夺取光荣与名誉。他们像是被某种群体意识的漩涡形成的热炉所吸引,迫不及待地要将渺小的自我投入这伟大的炽烈滚烫的事业里,幸福地熔化在欢呼的热浪当中。
艺术的城市被琐碎与嘈杂淹没了。旗帜与彩带在街窗外飘扬,金色大厅中奏响的不再是优雅与美,只枯燥地回荡着一波又一波奉承战功的军乐,新兵们登上开赴前线的列车,含着笑容向他们担忧着的母亲高声喊道:“我们圣诞节就会回来的!”
一批批年轻人就这样离开了维也纳。他们中的大多数再也回不来了。
而路易丝·费尔南德斯因为女性的身份,能够免于兵役。
“费尔南德斯小姐,请您往这边走。皇储殿下在这里面等候您。”
美泉宫外等候的侍从在一轮例行公事的问话后,礼貌地推开一扇栅栏门。
宏伟的巴洛克式建筑近距离地呈现在少女的面前,金碧辉煌的楼宇既奢华又不失典雅,澄澈的清泉从美丽的石制艺术品中绽放,精心打理的绿茵宛若一幅完美的画作,令人心旷神怡。这座历经了数百年的皇家宫殿是老皇帝长久以来的居所,如今也成了这位新晋的皇储的所在。
“费尔南德斯小姐…欢迎您造访美泉宫。天呐,感谢上帝,在近来发生那样的骚乱后您还是这样的美丽。”
在繁华的宫廷大厅里,负责引路的宫廷侍女对这位来者极尽礼数。她言语所指的当然是爆发的战事。
“费尔南德斯小姐,我们就要到了。皇储殿下就在前方右侧的门扉后等候。愿上帝保佑您和皇储殿下一切顺利,愿时光永不消磨您崇高的才华。”
“谢谢。”
路易丝稍稍鞠躬表示谢意,高跟鞋踩在优质的红毯上,在侍者的注视下叩响了眼前华贵的门扉。
“请进。”
少女的答复平静如水,仿佛隔着一道细纱。
“愿您别来无恙…皇储殿下。”
路易丝似乎有些不敢直视那奢华绚丽的服饰,有些局促地低下头,组织着生涩的字句向眼前的大人物问好。
“也祝您一切顺利。请原谅,多余的寒暄我就不说了,只是…我该称呼您为费尔南德斯小姐,还是路易丝小姐呢?”
“随您喜欢。”
路易丝依旧恭敬地应着桃乐莉丝的玩笑话,直到余光瞥见宫廷的侍从屏门离去。
“不过,如果可以,还是希望您直接称呼我路易丝就好。”
话语落下,两位少女相视而笑。
方才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桃乐莉丝微笑着,又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路易丝走到她对座的位置上,在得到示意后坐下。她面前的这一侧茶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咖啡与一碟鲜美的蛋糕。
“看起来时间刚刚好,路易丝小姐。我需要先为了先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混淆了你的姓氏与名字,径直称呼你为路易丝小姐这件事,向你表示抱歉。”
金色的吊灯悬在茶桌的上空,面容姣好的少女——那在大公遇刺之后的新任皇储——桃乐莉丝·弗朗茨·约瑟芬娜优雅地端坐在她的正前方,她清纯圣洁的面颊上似乎总挂着自然的微笑,宝石般赤红色的眸子深邃又真诚,让人总是想要打心底里信赖她。再定睛望去,银白色的长发垂在肩上,那身纯白色的礼裙比起之前似乎更显高贵奢华,左侧胸前系着紫色的蝴蝶结丝带,垂着一枚椭圆形金制勋章,刻画着神圣的十字架与象征家族的黑鹰。
“没什么。倒不如说,比起拥有「星十字勋章」的王女阁下,家族名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所以,我更希望‘阁下’称呼我为路易丝小姐。”
在维也纳,星十字勋章通常只会授予高贵出身的女性,作为最高贵的金羊毛勋章的同等勋阶。在公文里,也只有拥有这种勋章的人有资格在自己的名字后加上“阁下”作为尊称。路易丝于是开起了玩笑。
“咳…路易丝小姐,不要这么揶揄我啦。只要随你方便称呼我就好哦?”
桃乐莉丝的手指下意识捋了捋勋章的绶带。
“如您所愿~王女小姐。”
少女笑着端起咖啡,品尝了一口滋味。
“嗯……路易丝小姐,要不要到我的房间里来看看呢?”
桃乐莉丝站起身子,白皙的手指捏住裙摆示意。
“乐意至极。”
从王女的会客厅来到内室,一个更加宽敞的空间展露在她的面前。
“请进,路易丝小姐。”
路易丝顺着那人的引导走进屋内。柔软的地毯延伸过去,屋内洋溢着清新的芳香气息,书桌的案前摆放着王女的许多文件,娟秀的字迹刻印其上,每一叠稿纸都规整的按类别区分开来:给私人的回信,给杂志的稿件,与其他贵族的往来书信等,其中一些的尾角还盖上了雪绒花的印章。
“这些,让我看到不要紧吗……?”
路易丝有些不敢把视线过多聚焦在那些文件上,却也不好大方的把视线盯着眼前的少女看,于是不得不环视整间温馨的闺房。温暖的壁炉,画像,绒毯,留声机与桃红色的装潢共同点缀着这间华贵的居所。
“不要紧的。”
桃乐莉丝笑着摇摇头。
“虽然的确是第一次有朋友来就是了,前些日子把这些物件从房子搬来美泉宫还花了不少功夫…”
桃乐莉丝还没有把介绍的话说完,就发觉眼前人的视线定在了某处。她绯红色的瞳子顺着望去,即刻意识到那个不起眼角落摆放着的正是她随笔的手稿。
毕竟平日里也没有外人造访王女的私人房间。桃乐莉丝想法与隐私的记录也就自然而然地摊开在那张书桌的边角上。
“不行!那个不许看,路易丝小姐!只有那个不行——!”
桃乐莉丝几乎有些失态,羞红着脸举起手去作势蒙住那人的眸子,手掌软绵绵地搭在她的脸蛋上。她略矮一些的身高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可爱。
她跟前的少女则心领神会地表示顺从,完全地背过身去。
在风波平息后,二人坐回了屋中的茶桌上。她的视线投向对座的桃乐莉丝,注意到桃乐莉丝身后不远处的壁画。画像中的女皇既庄严又慈祥,似乎依然在这里照祐维也纳的国度和人们。
“那是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皇……”
那是所有维也纳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那名二百年前的伟大女皇不论是对于维也纳,还是对于皇室的家族来说,都称得上是一位划时代的伟人。路易丝不禁喃喃自语道。
“是的,那幅画正是伟大的特蕾西亚女皇。”
桃乐莉丝点点头,捧起她面前新准备好的那份咖啡轻抿一口。
“美泉宫也是在女皇的时代完成扩建的…可以说,能有今天的规模都是托她的福。星十字勋章也是她的时代设立的。”
桃乐莉丝双手把手中的杯子轻放回碟中,微微阖眸稍许叹了口气。
“路易丝小姐。”
“我在的,王女小姐。”
“其实,我刚住到美泉宫没多久的时候也感到很惊讶…”
桃乐莉丝眉目稍微蜷缩。
“但是比起荣誉和家族,我更多感到的是……一种不安。”
“王女小姐…”
路易丝努力组织着言辞。
“没关系的,是王女小姐的话,将来一定能做的像女皇那么出色的。”
她的目光炯炯有神,似乎是想让对方确信自己的话。
“路易丝小姐…你是认真的吗?”
桃乐莉丝红宝石般的眼眸略显伤感。小巧的少女在这样的屋子里竟显得有些无助。
“你真的这样想吗?让伟大的、解决种种危机的女皇和如今这样——像这样软弱的、什么事都做不到的我相提并论?”
这些日子,她作为皇储签署了一连串体恤阵亡士兵的法令,也更多地资助了因战争而无家可归的人。为了省出经费,她不得不提出削减部分艺术的支出,也从自己的私人积蓄中出钱资助有困难的人。在暴风雨来临前,她能做的相当有限。
“王女小姐……”
“马扎尔人和波西米亚人…他们在桌上和街头争吵着,为自己要求着更多的地位。萨拉热窝的人们宣称大公的血不足以清偿罪孽,嚷嚷着要把我们全部杀掉,而圣彼得堡的凯撒则在宫廷里把他们的士兵一波接一波的送到东部前线…”
桃乐莉丝喃喃道,下意识地伸手试图捋平纯白色礼裙上的勋章绶带。
“我是说——在这样的时代,连维也纳也已经不再平静,在这个疯狂的时代里,火药和硝烟弥漫在人们的灵魂里…指不定某一天,就会从街头的角落里跳出一位满腔热血的枪手,像是这两年对雅典国王、对约瑟夫大公那样…把那枚致命的子弹射向陛下,或者是射向我?”
“我们开启了这场漩涡,而现在这场漩涡正牵引着我们所有人…难道过去的那种宁静、友爱和团结一去不复返了吗?”
“……难道我们命该遇见这样的时代吗?”
桃乐莉丝绽出颇为无奈的笑容。
“王女小姐……”
路易丝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稍有些无力地安慰道。外边的天色阴沉,她漂亮的金色秀发也显得有些失色。
“上帝保佑,您高贵的家族已经统治了维也纳七百年之久,在过去信仰混乱的时代,先帝们始终是上帝最忠诚的仆从…您虔诚的家族一定是能够获得上帝赐福的。”
“就像祷文中所说的,「叫我们免于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
桃乐莉丝抬起头,迟疑地对上那人的眼眸,稍稍张了张口但没有说话。
“请您相信,维也纳的国度就像是美泉宫的艺术水景一样,它建在坚固的大理石上,如同耶稣基督在天上的国度,将会千秋万世地延续下去。”
一阵微凉的风从宫廷的窗户吹进,拂起金色与银白色的发丝。
桌上的瓷杯已然空空。
战事的车轮一旦开启,就不再随着人类的意愿停下。战火不仅燃烧在前线,也烧到维也纳的舆论里。纵使桃乐莉丝一再呼吁,高贵如她也终归还是没有勇气公开发表那些会被痛斥为“投降”、“叛国”的和平言论,更不能决定什么。
战争碾碎了旧有的一切。对想象中的人的仇恨宛如毒素污染了社会的血液,旧时代的宽容不再存在,即使在维也纳这座艺术之都也难逃如此。
这场宏大的献祭还没有结束,王室的历史已走向了尾声。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
战争还不见停止的希望,各方向的战线仍旧僵持在每一条条用人命堆叠起来的壕沟,已是战事的第三个秋天,古老的维也纳城里,在位近七十年的老皇帝弗朗茨最后一次也是永远地合上了眼。
往日激昂亢奋的人群在这一天纷纷为这位慈祥的老者驻足默哀,桃乐莉丝身着一袭肃穆的黑色礼服,面无表情地走在送行队伍的前头。沉默化作一种力量凝结在维也纳的雨雾里,雨滴与石砖的乐声宛若厚重的溪水潺潺流淌,淹没了其他所有的声音,仿佛为旧时代送行的哀乐,嘈杂的世界在这一时刻显得宁静了。所有的一切都为这场葬礼让步,那黑色棺椁里安眠着的似乎不仅是那位看护了维也纳将近一个世纪的老者,也倒映着人们对他们自己那些无忧无虑年华的追念。这些情绪统统混合在一起,似乎某些更古老、更神圣的事物也被打动,将要在未来的某一日跟着被埋葬。那还未到来的才是真正的葬礼。
翌日,桃乐莉丝正式加冕为了维也纳的女皇。在光荣的金色大厅里,在特蕾西亚女皇的画像注视下,一顶厚重的金制皇冠压在了她的银白色的秀发上,皇冠顶部镶嵌着的红色与蓝色宝石在宫廷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闪闪发光,桃乐莉丝面无表情,手持着古老的权杖,教士们纷纷为这神圣的时刻祈祷。
在加冕礼结束过后,桃乐莉丝来到了自己的新住处,一处曾经属于维也纳的先皇,现在归属于她的精巧别墅。
“恭喜您,陛下。”
屋里等候着的少女朝来人深深鞠躬致意。
“路易丝,像以前那样叫我就好…”
桃乐莉丝方一走进厅室,把一枚计时用的小道具丢到茶桌上,便无力地瘫在沙发上阖上眼眸。路易丝也安静地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
这是一次短暂的中途会面,即使两人的确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桃乐莉丝只能在这休憩一会儿,就要去议会出席接下来的内阁会议。
“那,王女小姐?”
路易丝稍稍小声试探着。
“嗯,这样就好,路易丝小姐。”
桃乐莉丝并没有睁开她漂亮的眼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只有大约十分钟。帝国议会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它需要我。议长施昂尼先生正在召集会议,马扎尔人和波希米亚人要求更多的法律地位,多纳克先生在他的小圈子里呼吁停战,博洛尼茨将军要汇报边境的紧急战报,民族党那些不光彩的议员还在一边嚷嚷着对阿什肯纳兹人的歧视,一边谋划着把我们和柏林的联盟越绑越紧,使我们的国度为柏林继续流血,好像我们为此…”
路易丝很难想象一个由十多种语言组成的帝国议会要怎么运转,如果同时熟悉所有那些语言的桃乐莉丝不在场的话。
“王女小姐…”
“怎么了吗?”
“您已经很辛苦了,在这里的短暂时间就先请好好休憩吧。无论如何,这里都不会有人打扰您…这里不会有战事,也不需要有争论。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尽力发声帮您。”
“可是…”
桃乐莉丝有些焦急,她那双赤红色的眼瞳有些无措地注视着跟前的少女。她的心底深知战事这般继续下去将会迎来一场命定的洪水,但她并不敢大幅度的改弦更张。如果贸然提出和平,她可能就会面临维也纳的舆论与北方邻国的双重压力。维也纳总体上顺着前任的惯性前行着,一些严苛的法令也沿用下去,她像是在一场有关末日预言的戏剧中祈祷着命运眷顾的可怜少女。
在一百年前狂热的革命年代,维也纳那位叫约瑟夫的年轻皇帝——那位特蕾西亚女皇的继任者。他爱维也纳,也爱维也纳的人民,立志要做一个体恤民众的好君主,为此法令一条接一条地推出着,几乎每天都有好几条新法令。但无人真的在意,当他死去,这些法令就全部作了古。
“没关系的,王女小姐,请放松下来…放松……。现在我在这里,您也在这里。您的国度也将会一直在这里。”
路易丝径直坐到沙发的另一侧,把脚上的高跟鞋轻易蹬掉,一对修长秀丽的双腿送到那人的膝上,赤裸的双足白里透红,仿佛娇弱的需要保护的少女惹人怜爱,又透着初夏时节般的淡淡芳香。路易丝的脚踝在人的面前稍稍交叉。
“您一定会得到您想要的……现在,您只需要放松,平静地享受这样的瞬间就好。”
路易丝的手指抵住下唇,微笑着轻声道。她诱人的身体稍许颤动了一下。
“如果能让王女小姐感到开心的话,就请随意些对待我吧?”
“路易丝小姐……你、这样,额,我,不可以……”
桃乐莉丝的唇角稍稍抽动。
“只是希望能让王女小姐感到放松一些喔?先前的时间里,王女小姐看起来不是很享受这种感觉嘛?况且那天,在王女小姐的书房里…”
“……我知道啦,路易丝小姐。真是拿你没办法呢,让你知道了那样的秘密…”
桃乐莉丝紧绷的神经再度放松下来,她微微笑着,就像是回应那人的话语一般。
“你可要替我保守好哦?”
桃乐莉丝的袖口雕琢着纯白色花边,她的小手宛若绽放而出的雪莲,搭在人的足底上边,先是张开手掌,让五指贴在人柔软的足底上,感受着这一瞬间的温度与触感,再轻划。
路易丝的足底清晰可见的轻颤着,但并没有把腿缩回的意思,她诱人的红唇中吐露出阵阵娇笑的芳香。
“呼呵呵嘿嘿……王女小姐、还是很会的嘛~呵呵呵嘿嘿…”
“如果这是来自路易丝小姐的赞誉,我就姑且收下了。”
桃乐莉丝似乎也相当沉浸于这种气氛当中,她的手指轻盈地游离于人的足底,又忽而抵进人红润的趾缝之间稍加拂弄。
“呼呵呵呵哈哈~王女小姐~嘻嘻呵呵…这样…稍微有些痒痒呢嘿嘿呵呵哈哈~”
见对方还是有些拘束,路易丝的手指捂住红唇抚平气息,一边娇笑着一边徐徐开口道。
“所以~嘻嘻呵呵…王女小姐的闺房里发现的那篇故事…呵呵哈哈哈、这么说起来果然是王女小姐自己喜欢这样咯~?”
“嗯哼?”
桃乐莉丝愣住片刻,但旋即就以比方才更加激烈的手法搔起那对尤物。
“嗯~路易丝小姐,明明这么敏感的脚丫还在我手上,却还敢提起它来挑衅我嘛?”
随着情绪上涌,桃乐莉丝方才的疲倦渐渐消却,一种天然的欢欣涌现在少女的面颊上,还有准备报复出言不逊的那人的恶作剧般的微笑。
“那、噗呼呵呵哈哈哈~是…因为是亲爱的王女小姐呀…嘿嘿呵呵哈哈哈~”
路易丝红润的足趾微微屈下,灵动地点了点那人的胳膊,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轻吻。
“…诶。”
空气几乎不可察觉的停顿了一个瞬间。而后,桃乐莉丝轻笑一声,一只手扳住人柔嫩的足趾,另一只手纤细的手指抵在人的足心搔动,指肚与指甲贴在娇嫩的肌肤上悄悄比划出心形的轮廓。
“呼嘻嘻呵呵呵~王女小姐…噗呵呵哈哈、可真是坏心眼呐嘿嘿呵呵呵~脚心轻一点啦呼呵呵哈哈哈~”
少女的娇笑声回荡在宫廷的密室中,泛红的脸颊吐露着愈发急促的呼吸,房间的温度也跟着有些升高。
“那、试试看这样~?这可是我从心理杂志上学来的按摩手法喔?”
“那种杂志呼咳咳嘿嘿哈哈哈~心理学什么的…可不是尊贵的王女小姐应该看的东西哦?噗呵呵哈哈哈我错啦别、别这样挠呼呵呵哈哈哈~”
“哼,要你管。”
桃乐莉丝挑了挑眉,正当她准备更进一步给小演员试试别的手法时,那只早先放在茶桌上的计时器却奏鸣出让人不悦的乐声。
“……很抱歉,但是我要走了。”
仅仅是迟疑了几秒,桃乐莉丝的手指从那人柔软的足底徐徐滑落。
她的语调沉静、温和,宛如大梦初醒,捋顺那身制服,站直身子,和方才的温存告别。
“再见,路易丝小姐。”
桃乐莉丝走到门扉边,转头致以一份最得体的微笑。那是她最擅长的事。
“再见…王女…不,桃乐莉丝小姐……”
路易丝低声呢喃答着,凝望着少女的背影。
这场人间的地狱蔓延了许久,人类从来没有如此高效率地杀戮彼此,工业化的机器让个人的生命与他的一切——英勇也好怯懦也好,都变得微乎其微,鲜活的生命像是微不足道的原料一样被扔进这巨大的机器中,供养着不知满足的恶魔。终于,战争行将走到尾声。
“根据第……号法令,维也纳七百年之久的……王室将被限期驱逐,终生禁止进入维也纳境内。”
“圣史蒂芬王冠领地宣布脱离……亚得里亚海诸城市宣布……”
“《和约》即将在巴黎签订……”
和约的笔墨落下前,帝国已分崩离析。
桃乐莉丝宣布她将会接受反对者的要求进行改革,但复杂的局面宛如点燃的火药桶,很快她就再也无力控制局势。
美泉宫已然易主。
短暂的喧嚣后,维也纳的街上仿佛又恢复往日的模样,战时的狂热宣传褪去,熟悉的街道与艺术演出重又回到人们的视线里,却也在悄然间告别了一些熟悉的存在。
路易丝走在维也纳的街头,感受着大街小巷日复一日的喝彩,尽管她演出的部分歌剧因为题材内容被禁止,她的言行受到限制,其作为歌剧院年轻的女演员的名誉仍旧如日中天。
城市清丽的风拂过她的面庞,那从阁楼上飞落的白色雪绒花却让这位女演员望的有些出神。
沉重的乌云遮蔽了天际,不休的海浪冲刷岸边的礁石,一袭黑色制服的少女伫立在滩上,制服的胸前别着一朵干瘪的雪绒花。她的手指按在腰侧的佩剑上。阵阵湿冷的海风拂过她的脸颊,拨起银白色的凌乱发丝。
来时的道路不觉间被氤氲的浓雾遮蔽。她回过身试图眺望维也纳的山峦,却只能望见雾中若隐若现的影子,美泉宫也消失不见。澄澈的多瑙河在她的面前静静流过,却怎么也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她垂下手,蹲在沙滩的尽头。
喧嚣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桃乐莉丝小姐,预定的列车已经到维也纳了。”
“桃乐莉丝小姐?”
维也纳还会是维也纳吗?
对桃乐莉丝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没有了桃乐莉丝,维也纳仍旧是那座萦绕着自由与浪漫的都市。环城大道上人来人往,金色大厅里奏响的优雅音符飘至多瑙河的岸边潺潺流淌,街边的咖啡馆还是热闹如初。
即使帝国不在了,维也纳也还是那么的美丽。它是多瑙河岸的明珠,是阻挡异教徒的堡垒,是众多思想和谐交汇的牧场,一个最富于理想与浪漫的城市。无论是波西米亚人,是马扎尔人,克罗地亚人,还是远道而来的斯拉夫人,维也纳都愿意为他们张开臂弯,这里本不应该有战事,也不应该有仇恨。在桃乐莉丝眼中,他们都是维也纳人。
那么你愿意为了这座城市去死吗?
对桃乐莉丝而言,这个答案也是肯定的。
她想起在她的家族中,五十年前,有一个叫玛可西米的傻瓜,那位现代的堂吉诃德。明知一切艰险,养尊处优的她还是毅然奔赴另一片大陆,为那里的子民献上自己的生命。那位前辈作为一名光荣的骑士与皇帝奋战到了她的最后一刻。
然而桃乐莉丝却不能死去。换句话说,她也没法像玛可西米那样成为殉道的英雄。维也纳的新主、维也纳的人们却并不需要这位少女的血。作为帝国延续的象征的桃乐莉丝——人们如果不像从前那样喜爱这位冰雪聪明的王女,至少也不讨厌她。
一切就像水杯倾倒,水流倾泻而出般自然。
仅仅只是时间到了,她的列车也该离开了。
位于维也纳城市中心的车站几乎每一日都如此熙攘,这一天则更是这样。一辆特殊的黑色列车驶过山峦,候车的月台上除却亲属外还聚集了好些提前获悉风声的人们。
这并不是一场公开的葬礼,但仍旧有人来为过去送行。
人群中有维也纳的老者,未谙世事的孩童,出名与不出名的医者,郊外的农夫,海边的渔民,街道的治安官,卖报纸的男孩,民间的演说家,滑稽戏演员,以及那位当红的歌剧院女星——路易丝·费尔南德斯。
路易丝身着一袭纯黑色的演出用的裙装,露出白皙的脖颈,肩边的衣角点缀着漂亮的黑色花边,使这身礼服显得更为肃穆。
她与众人一样,静静地伫立在月台上。巨大的钟表一分一秒地转动,车站货架上堆积的报纸露出右上角的28,嘈杂与喧闹似乎与这里隔离开来。人们面无表情,他们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这位行将离去的少女,也不清楚如果露出悲伤的表情是否会冒犯今后的大人物。白鸽从列车车厢上方滑翔而过,车站的时针滴滴答答,面前的列车渐渐轰鸣,维也纳的街道上仍如先前的每一日一样流淌着音乐与浪漫。
视线透过人群的罅隙,隔着一层半开的车窗玻璃,路易丝得以瞥见那位少女的身影。她身上那纯白色的裙装就像初见的那一日一样。
车厢内,桃乐莉丝挺直身子,双手捧起茶托,徐徐抿下一口。她胸口别着的雪绒花和种种勋章依然鲜活靓丽,她的纯白色裙装似乎总是这样没有半分污点。
她听到外边人群的议论,也依旧能感受到维也纳这座城市的风,听到那高雅悠扬的旋律。但比起那些繁杂的事物,她却选择悄然阖上了双眸,得体地微笑着。
列车向前启动,那些熟悉的景色都将被留在原地。
倏忽间,桃乐莉丝睁开眼。
桃乐莉丝赤红色宝石般的眼眸对上了月台人群中那独一无二的水蓝色瞳孔,高贵坚毅的眸子里竟流露出一瞬的动摇。那人张开口,唇角微微动了动,桃乐莉丝的视线却立刻逃窜去了另一侧的车窗。
她高昂着头,宛若一只决绝的白鹰。她将过去抛在身后,景象在车窗外流淌。阴云密布的天气也不会丝毫减损它的美丽,静谧的海岸、高耸的山峦、年迈的树木,精致的环城大道,古典主义的建筑阁楼,繁华的歌剧院,水蓝色的多瑙河,写着6月28日的街边报纸,萨赫蛋糕与美酒,世世代代生活着的人们,他们的表情似乎有些模糊,古老城市的一切都像这样印在她赤红色的眼眸中。
她不禁想起一千年前的希拉克略在告别尚且美丽繁华的叙利亚时发出的感慨,又想起拿破仑离开巴黎时的景象,但维也纳的美又何止一个叙利亚或者巴黎可比呢?它是桃乐莉丝降生的地方,是她度过了童年的地方,是塑造了她的城市。它是高贵的白,也是她的先祖们护佑了七百年之久的城市。在那些君主有心或无心的培育下,这座城市成了欧洲的艺术之都,它并不热爱征服,醉心于音乐与理想。任何维也纳人都会自然而然的成为一个世界公民。
不过,她倒是愿意和那位希拉克略一样,祝愿这座城市繁荣永驻的——如果她的祝福还有谁相信的话。
所有熟悉的事物都在同她告别,而她以一个最合乎淑女礼仪的微笑致意。
“那么,祝我自己……生日快乐。”
第二幕 书信与实习作家
维也纳的又一个午后。
从歌剧院绕过两个路口,少女来到了一家邮局前。
盛大的戏服,肃穆的黑色低胸裙装衬出她成熟的气质。身为维也纳的当红女星,即使孩童也能认出她的身份。
“费尔南德斯小姐,下午好。”
柜台的服务人员微笑着向她致意,眼神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感。
“您好。”
路易丝点点头,声音没有多少波动。
“是有我的信件吗?”
“是的,本来计划给您提前安排投递,结果还劳您亲自过来一趟,辛苦您了。”
那人从一沓信件的标签中挑拣着,找寻着属于来人的那一份。
“让我看看……费尔南德斯……嗯,路易丝·费尔南德斯。应该是这一份!”
她从中挑出了一封信,但并没有立刻递给来人的打算。
“嗯,是需要我填写什么文件吗?”
“啊,不会占用您多少时间的…请。”
前台一口气递了过去5份表格,连带一支钢笔。
“……”
路易丝没说什么,拿起笔流利地填上信息。
“现在,您可以给我那封信了吗?”
她把填好的文件推过去。
“是的,当然…费尔南德斯小姐。还有最后一道程序…我们需要拆开信封检查一下。”
“你说什么?”
路易丝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人。
“战争结束已经一年多了!发布这道命令的帝国已经不在了…现在,请问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当局还需要对一名普通的维也纳公民的书信进行检查呢?”
“实在抱歉,路易丝小姐,这是程序。”
前台的人毫无歉意,准备动手拆开那泛黄的信封。
“恕我直言,如果当局想检查我的每一封书信的话,这是一种对艺术自由的亵渎!我宁愿从没有收到任何信件。请允许我把那封信撕掉!”
“费尔南德斯小姐,很抱歉,我们也只能按规矩来…”
“算了吧,莉亚丝,这种得罪人的事交给我来吧。”
屋子角落里坐着的少女戴着黑色帽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反正我也就在这干几个月。”
“希丝柯莉…好吧,按你说的来。”
前台叫做莉亚丝的服务人员也没多谦让,把信封递交了过去。
“唉,我们尊敬的费尔南德斯小姐。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事情一旦成为规定,再想废除就难了。”
她的手指灵动地拆开信的封口,双指探进去夹住那薄薄的纸张。
“现在,费尔南德斯小姐如果还是说想毁掉它的话,我会照办的哟。”
她抬起头,琥珀色的双眸笑眯眯地同女演员对视着。
“请。”
路易丝攥紧拳头,眼神坚决地点了点头。
“哒啦——”
少女发出像是变魔术一般的可爱声音,她快速地将那张信笺从中夹出,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几下撕成碎片。
“希丝柯莉…这种事情可是不合规定的吧?”
“不要紧,不要紧,上头追究起来也只能追究我吧?”
“……感谢你们的工作。也感谢希丝柯莉小姐的工作。午安。”
微妙的气氛中,黑色戏服的女演员转身准备离开。
外边迎接她的是午后略微有些刺痛的阳光。维也纳的和风拂过她的脸庞,澄澈的碧蓝色的天空一望无际,眼前华丽的喷泉依旧贡献着怡人的景观,林荫下的环城大道的人们成群结队的来来往往。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内心开始感到有些后悔了。
并不是想到了方才这种失态的后果,那种事她自然不在意。
她只是难免想到,万一那是桃乐莉丝寄来的信件的话……
不,如果是那样的话,比起遭人检查,当场撕毁反而是更好的选项。直到今日,那高贵的雪绒花的地位仍让当局畏惧。
但是总归已经快一年了啊。路易丝摇了摇头。
“请、请等一下,路易丝·费尔南德斯小姐!”
准备回剧院的女演员被熟悉的声音叫住。她转头去看,竟是方才那位戴着黑色礼帽的少女。她看上去还有些气喘吁吁。
“还有什么多余的手续要处理吗?希丝柯莉小姐?”
路易丝从脑海中回忆出眼前人的名字,尽量保持礼貌地问道。
“呼……刚才的事情…实在是抱歉了。”
希丝柯莉喘着气。看得出她是小跑过来的。
“我是希丝柯莉。一个实习作家。”
“抱歉,如果是和歌剧相关的事,可以请你到剧院再……”
“‘桃子’。”
“……你说什么?”
“那封信的末尾,的署名呀。”
年轻的白发少女眨了眨眼。“桃子是什么呀,费尔南德斯小姐?”
“……和你无关。”
路易丝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以及某种迫切的悔意——
“或者,我应该像信里那样,称呼你为尊敬的路易丝小姐更好?”
白发少女摘下帽子,微笑着诵出信封里的字句。
“……你看了信件的内容?”
路易丝愤愤不平地看着人,一袭黑色礼服像是正出演着舞台上的暴君。
“没错~所以我才在忘掉之前找借口追出来,想转述给费尔南德斯小姐了呀?”
像猫一样的白发少女一脸得意。“快夸夸我,否则我就要忘掉了也说不定~”
“…谢谢你。那就麻烦你了。”
女演员的语气柔和了许多,把人带去一家咖啡馆相对而坐。
「敬启 路易丝·费尔南德斯小姐」
路易丝很久没有这样期待接下来的话语了。她像个孩子一样探着身子。
「我在德拉玛岛写下这封信。这里的天气比起维也纳要更冷一些,当然,我指的是早上和晚上。」
「很抱歉过去了这么久才抽出时间给你写信。一是有很多我的身份必须要处理的事情,二是担心贸然写信会让你遭受麻烦…因为一直没有收到书报检查废止的消息。」
「虽然有可能只是因为这边的讯息并不是很发达的缘故…不过,德拉玛岛还是很美丽的,丰富的水果树和温暖的海滨…虽然一定比不上维也纳。」
「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也希望邀请你来德拉玛岛度假半个月。」
「比起布达佩斯的事,维也纳这些时间所经历的只是一场小风波。我感到相当庆幸,也为文雅自由的维也纳市民感到骄傲。」
「不知你那边近况如何呢?维也纳一定还和那天一样美丽吧。希望你也一样。愿甜美的萨赫蛋糕从不消磨你的歌喉,愿你的才华在维也纳的歌剧院自由绽放。」
「但是,我一段时间内大概是无法回去了。」
即使是经由人的转述,路易丝也能体会到信中的犹豫。希丝柯莉绘声绘色地向她演绎着,仿佛完全代入进那位桃子写作时的状况般,独自一人对着破旧的案前,写下这些不知能否传达的话语。
「我还记着很多事情,做过的和还没有一起做的。请不要担心,我会一直记下去。但是,请原谅我,我也有不能放弃的坚持。」
「愿朱庇特和阿弗洛狄忒护佑你。」
「桃子」
“……”
白发少女眨了眨眼,捧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
“我念完了哦,费尔南德斯小姐。”
“这样啊……谢谢你。”
路易丝似乎还有些失神,身子靠回椅背上本能地回应道。
“嘿嘿,我的瞬时记忆是不是很厉害?”
希丝柯莉闭上左眼摆了个pose,为自己的才能洋洋得意着。
“嗯……这次多亏你了。希丝柯莉…小姐。”
“所以费尔南德斯小姐能稍微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告诉我对方是谁吗~?”
希丝柯莉狡黠的眼神微笑着投向眼前若有所思的女演员。
“通篇这么娟秀的字迹,漂亮的行文…看起来就是了不起的人物呢!是谁呀?是谁呢?”
她好奇地探过去身子,几乎就要站起身子凑过去。
“……”
路易丝稍有些犹豫。她不忍心欺骗刚刚帮助自己的朋友,但也不确定这个秘密能不能分享出去。她稍微提起些精神,打量起眼前这位年轻的少女。
纯洁的白发稍有些凌乱,俏丽的脸庞上是掩饰不住的好奇,一顶黑色的礼帽挂在身后的架子上,琥珀色的双眸无论看多少次都很像只灵动的猫,娇小的身上却穿着端正的西服,像是一个模范维也纳市民的打扮。
如果换一身衣服的话,她很适合去出演中世纪养了一只黑猫的魔女,说不定黑猫还能藏在她的帽子里。
“如果是因为担心我的原因的话,就不用多顾虑了哦?”
她琥珀色的双瞳炯炯有神。
“希丝柯莉相信维也纳会越来越好的。所以,就算因此惹上什么麻烦也只是暂时的!”
那眼神让人很难怀疑她的诚恳。
“我有个提议…”
路易丝捧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可以告诉你那人的身份,但是得你与我站在一起才行。”
“嗯?费尔南德斯小姐说的站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呀?”
希丝柯莉从座位上蹦下,站到那人的身旁。
“……噗嗤。”
女演员被眼前少女的天然呆逗笑了,但当她对上那睁大的橙色眸子时却感到一丝愧疚。
“咳…我希望你继续在邮局做下去,然后把「桃子」寄给我的信私下里带给我。”
路易丝一字一句地说着。
“诶?这种事如果被上级发现了可是要受处分的哦?这么麻烦的事…嘛,算了,谁让我是希丝柯莉呢?”
希丝柯莉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
“以及,不知道能不能拜托你给「桃子」寄出回信…”
“只要我还在做这份工作就没问题。”
她爽快地答应着。
“那么,把耳朵凑过来吧…希丝柯莉小姐。”
“嗯!”
她兴奋地贴了上去。
“「桃子」是…桃乐莉丝·弗朗茨·约瑟芬娜殿下。”
环城大道的林荫下,一位盛装打扮的女演员拉着一位楚楚可怜的西服少女的胳膊把她拽出了咖啡馆。
“呜呜…疼疼疼…这么突然干什么啦…”
希丝柯莉哭诉着,她的另一只手还拿着没来得及戴上的礼帽。
“谁让你在咖啡馆那个反应…实在担心你一激动会把她的名字叫出来。”
“那可是维也纳的天使殿下…”
希丝柯莉像是炫耀自己的偶像一般的神情。
“如果说维也纳是多瑙河的明珠,那么她就是维也纳这座城市的明珠呀。”
路旁精致的喷泉奏着清脆的水流声。
“……”
路易丝很难说更多赞同的话。但鉴于当下的境遇,她只能以沉默相应,来避免这之后的话题。
眼前的希丝柯莉似乎并不在意尴尬的沉默,她戴上那只西式的礼帽,稍微理了理领口。
“对了,费尔南德斯小姐,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时可以联系我…如果是很着急的事的话,可以来邮局或咖啡馆碰碰运气?”
她朝路易丝递去一张手写的纸片。
「“希丝柯莉”
实习作家、诗人与维也纳梦想家
流淌着音符与自由之梦的地方」
路易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风格的名片。
“虽然很冒昧,但是为什么只写了希丝柯莉…?你的家人……?”
路易丝小声地问道。
“费尔南德斯小姐,你是笨蛋吗?”
希丝柯莉的语气并无愠怒,脸上像小诡计得逞了般开心。
“我是名实习作家,希丝柯莉当然是我的笔名啦?”
没等路易丝继续发问,她就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希丝柯莉的名字,是Geschichte和sich的合称,也就是历史,或者过去它本身?”
好像终于有机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去一般,她笑眯眯地继续说道。
“所以我才能做到短时间内过目不忘吧~嘿嘿。”
路易丝跟着点了点头。她想就这样满足这名少女的虚荣心到底。
“那么,那个地址又是什么意思呢?”
“诶嘿,那个呀~……”
希丝柯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忘记了。”
“……”
路易丝强忍着自己笑出来的冲动。
“抱、抱歉,等下次见面我重新给费尔南德斯小姐写一张!”
二人并肩走到喷泉旁的木椅上坐下。
“话说回来,希丝柯莉小姐是为什么要去那里打工呢?”
“因为…因为钱,不对,嗯…因为也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力,在困难的状况下帮助其他人吧。”
“希丝柯莉小姐说的困难是?”
“当然是战时开始的检查了…真是的,怎么感觉在人们眼里都快变成理所当然的事情,好像生来就有一样了。”
“这样啊……希丝柯莉小姐很了不起呢。”
“诶嘿嘿。我会一直尽我所能地工作下去,帮助他人,直到维也纳完全康复,变回昨日的模样…”
希丝柯莉漫不经心地诉说着她的梦想,穿着黑色长靴的娇小双腿顺应着喷泉的旋律摆来摆去。
“变回那个自由与浪漫,每个人无论出身都能和谐相处的世界都市。”
维也纳变了吗?
对路易丝来说一定是变了的,但是她眼中最大的变化在于没有了桃乐莉丝。
除此之外,战时遗留下的一些弊病确乎让她觉得难以理喻,但那毕竟只是规章上的变更,并非像是这座城市的变化了什么…
多瑙河还在潺潺流淌,美泉宫还是那样的庄严,环城大道上的车水马龙一如昨日,金色大厅和歌剧院仍在运作。
音乐还在,维也纳也还在。
那么,维也纳真的变了吗?
“怎么了吗?费尔南德斯小姐……?”
希丝柯莉的脸色稍有些担忧,小声问道。
“啊……没什么事。这之后也要麻烦你了,希丝柯莉小姐。”
“嗯哼,交给我吧!”
「致给 桃子」
「维也纳的春日还是那样的灿烂。」
「不必担心我的工作,我很好,歌剧院也很好。」
「维也纳大体上没有什么变故。只是去喝酒的人变多了,甚至歌剧院的观众都有些醉汉…」
「关于书信检查的事情,所幸得到了一位朋友的帮助,所以不必太担心。」
「我摘了些白花,系成一条花环,随信附送过去。」
路易丝顿了顿笔尖,还是下定决心直接写出。
「我很想见桃子,也希望桃子看到它的时候能够想起我。」
「等到有私人休假的机会,我一定会去桃子那里的。」
「路易丝」
黄昏落下,在环城大道熟悉的路口,路易丝把信封恭敬地递给眼前的少女。
“拜托你了,希丝柯莉小姐。”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要私自拆开偷看哦?”
“好好~当然啦当然啦。”
希丝柯莉比了个wink,向女演员稍稍敬了个礼,小跑着进了邮局。
一个平常的黄昏。
“费尔南德斯小姐,有新的信件——”
“好哦,多亏你了,希丝柯莉小姐。”
刚刚演出完的路易斯从那人的手中接过未拆封的信笺。
“谢谢你。就让我请你一顿咖啡吧。”
路易丝把信攥在手中。
“不不,费尔南德斯小姐,我今天想去喝点…酒!”
希丝柯莉满是想去尝试新奇的事物的样子,她琥珀色的双眸流露着恳求的神色。
“真的吗?倒是没问题,但是希丝柯莉小姐看起来不像是能喝很多酒的年纪呢…”
“哼,那是什么意思啦!”
希丝柯莉不服气地叉腰。
“我可和费尔南德斯小姐差不多年纪哦!说不定还大一点才是…”
“真的吗……”
眼前这位身材娇小的白发少女正赌气地说着不管怎样都很难让人信服的话语。
“那既然你这么说了,如果有人要抽查你的证件的话可不要哭哦?”
“当然!”
希丝柯莉坚决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路易丝小姐~”
大概是不太受的了嘈杂的气氛,也担心被认出以后会被各种人追着盘问,路易丝只是陪着在柜台那要了一小杯酒,就走出了酒馆,叮嘱希丝柯莉两句后约定在外面等她。
她望向头顶的月亮。夜幕之上的月亮洒出淡淡的清辉。路易丝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地观赏过月亮了。人们说月亮只是普通的天体,是围绕着地球旋转的卫星,但她还是难免会想起阿尔忒米斯的古老神话,想到月光护佑下的维也纳,想到大洋彼岸的月光与那个独一无二的纯白色身影。
她独自坐在长椅上,凝望愈发炽烈的月光,恍惚间竟感到有些刺痛。一盏盏昏黄的路灯宛如孤独的音符,在无风的夜里折射过树荫的罅隙。她的身后是一家新开的酒馆和许许多多的商铺,这里在四十年前还是维也纳驻防兵团的所在地,连同古维也纳的城墙一并被拆除后才建起了如今繁华的环城大道。
正是平常的春日,她却没来由地想起了去年那个银装素裹的维也纳。维也纳的美似乎总是看不腻。雾凇是维也纳的画,雪花落到多瑙河边,河边的环城大道染上纯白的颜色,尽头的廊柱式建筑让这一路的旅程仿佛是参拜神殿般,美泉宫屋顶的白鹰与浪漫的雪花又是那么的相配。她又不禁想起那朵特殊的雪绒花。
路易丝感到有什么噎在咽喉中,苦涩却无法辨明。如果坦诚地面对内心的话,她大概很想哭上一场,却不知为何而哭。身为卓越的歌剧演员,无论是化成哭腔还是表情控制都是她信手拈来的本领。但是这种胸腔里翻腾着涌上来的情绪却让她无所适从。
她明明只小酌了一口杯中的液体。
路易丝苦笑着,用手帕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滴。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从随身的挎包取出了那封来信。
说起来,如果没有希丝柯莉的话,可能现在就不能…
等等,希丝柯莉呢……?
这要紧的念头方一出现,刚才的伤感就消去不少。她旋即起身,把信件装回包里,向酒馆走去。
酒馆内。
在漫不经心地和路易丝分开后,希丝柯莉也向前台要了份大杯的啤酒。
刚喝上一口,她就感到剧烈的酸涩感涌入口中。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受心理作用的影响,她也感到自身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或者用很多人的话形容就是“微醺”。
她正是为了感受这种微妙的状态才来尝这种饮品。苦于没有灵感的她自从听说喝酒能帮助创作后就一直跃跃欲试。
希丝柯莉凝望着眼前冒着气泡的玻璃杯,试图把思绪沉浸下去,忽略环境里旁人的嘈杂…
突然的一声尖叫打断了她的冥想。希丝柯莉有些不耐烦地望去,却见到一群人把一名少女牢牢围在酒馆的角落。她定睛看去,那些人的手腕上都戴着罕见的袖章。
“她是阿什肯纳兹人!就是他们和西方人勾结,毁了维也纳的帝国!”
阿什肯纳兹人…?
希丝柯莉听过这个名字。它是一个流浪民族的中东欧分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随着历史在各国定居下来,渐渐与当地的市民无异。
“是的,阿什肯纳兹人都有罪!把她当女巫烧死!”
“让他们付出代价!”
希丝柯莉看到其中一名领头的男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高高挥起拳,他腕上的袖章在酒馆昏黄的灯下飘扬。
“维也纳的兄弟姐妹们!听我说,我们的城市生病了,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帝国的胜利在大战中被窃取了…它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场激烈而广泛的变革,需要一场纯洁它的手术…只有我们,我们民族党人团结起来,才能祛除该死的病灶,彻底的医治维也纳!”
他这样高呼着,酒馆内的绅士们醉的不成样子,他们的礼帽东倒西歪,一些人津津有味地看戏,一些人激动地起身鼓掌,也有一些人饶有兴致地望着角落准备着的“女巫审判”。
“我们团结一心,让维也纳再次伟大——!”
那人似乎用上全身的力气把最后一句话声嘶力竭地喊出,而党羽们则朝他斜举起手致意,重复着最后的话语。
“我们团结一心,让维也纳再次伟大——!”
希丝柯莉皱了皱眉。在她的印象里,民族党的名声在维也纳一直不算光彩,这些人素以其暴力手段在维也纳的议会里臭名昭著。
“我说、尊敬的维也纳的市民们,差不多消停一点吧?”
希丝柯莉从座位上站起身。她穿了身休闲的便服,那顶黑色的绅士礼帽顶在她娇小的脑袋上,露出一丝丝白色的发丝,腿上是一双黑色的短靴。酒馆浑浊机械的空气中清脆的少女音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就算先祖是阿什肯兹纳人,她现在也只是个维也纳市民而已。她可没得罪你们民族党人。”
希丝柯莉义正言辞地说着。
“这又是哪里来的同情阿什肯的小姑娘?哈哈哈。”
一旁身材高大的男子瞪着希丝柯莉,后者的眼神也不遑多让。
“就让我告诉你,他们阿什肯人里面有一个数一个都是叛国!先是策划了帝国的战败,到今天还在掠夺我们维也纳的经济…都是他们害的!他们就是嫉妒我们维也纳人的日子!”
希丝柯莉相当震撼地睁大了双眼。她很难想象今日听到的这些话是一个维也纳人说出的。
“……先生,我无意纠正您对历史的认识。但是,在您的眼里,什么是维也纳?——什么又是维也纳人呢?”
她模仿西塞罗在罗马元老院演讲时的腔调,简短利落地抛出核心的问题,但醉酒者并不因为她凛利的话语产生思考。
“哼。要我说,这位小姑娘,你既然这么同情阿什肯人,不如你来代替她受苦吧?”
领头的男子客气地徐徐说道。
希丝柯莉琥珀色的眸子瞄向角落里的少女。那人的神色充满了无辜的恳求。
“要我代替她可以。但是我要警告您,还有您的同伙:先生,这里可是维也纳。”
希丝柯莉一副威严的语气。她认真的模样像是在宣告最后通牒。尽管这和她那一副可爱娇弱的外表并不相符。
“不是您为所欲为的地方。”
众人为她让出了一条道,希丝柯莉点了点头,顺从地走向了酒馆角落。
她和角落里的少女握了握手,接过她感激的神情后就目送她逃离,随后便恢复那副英气的模样,她坚定的橙色眸子似乎要洞穿人心底的动摇。
“切……那又怎么样。你这个家伙,同情阿什肯那群叛国者,你不配做一名忠诚的维也纳人!”
希丝柯莉稍微砸了咂舌。她发觉要把眼前的人当成正常的维也纳人,跟他和和气气地讨论让他接受错误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这个维也纳的叛徒,会跟那个受诅咒的阿什肯人一样付出代价!”
“先生们,很抱歉,我已经警告过了。”
她眼见这群男子将自己团团围住,逐步压榨自己的活动空间。任人宰割可不是维也纳绅士的品格,她决定在发生什么之前先下手为强。
由于身材相对同龄人要娇小,学生时代的希丝柯莉就有特意溜去男子的课程那边学习一些防身的技巧。幸运的是,她一直没有机会用上——直到今天。
“在维也纳,没有人应该因为出身的不同被打成异类。”
她掷下冰冷的话语,一剂玉腿猛踹去人的下身,双臂贴紧上身,准备趁着混乱这样冲出去。
本该是这样的,奈何这群人人多势众,没等她冲出去,在她身侧的男子就伸手掐了一把她的细腰。那原先可能只是想架住她窜出去的身子的手却给娇小的少女造成了一阵意外的奇痒。
希丝柯莉一个趔趄倒在人的臂弯里,少女的双臂都分别被人夹住。
“这小妮子怕痒!”
随着一声高呼,在希丝柯莉惊惧的眼神中,众人再度朝她围了上来。
“噗呵呵呵~你、你们呵呵哈哈哈哈~我、我警告你们这些人…快住手呜哇噗呵呵哈哈哈哈~~!”
那些人却像是寻到了发泄的契机般,用他们沾满酒味的手掌搔弄着少女的身子。无论是少女纤细的腰间,清纯的腋下还是她的肚脐都被这些人的手指快速搔过。希丝柯莉平日里几乎不会被人碰的身体,那些敏感的痒点如今却成了这些人亵玩的乐园。
“这不是刚刚的正义使者小姐吗?刚刚那副仿佛为了维也纳的大义凛然去哪了?咯吱咯吱~~”
“咳呵呵哈哈哈~就算你这么说也…嘻嘻呵呵呵哈哈~!不、不要挠那里呀呼呵呵哈哈…”
希丝柯莉尽全力地挣扎着,像是小鱼一样一下一下地在水面上扑腾。但她自己也分不清那是自己试图挣脱还是受痒的条件反射。从结果来看,她只能在有限的幅度内白白消耗着自己宝贵的体力,她那娇嫩的肌肤被这些人碰触亵玩,而她只能一阵接一阵地娇笑着。
“嘛,如果你愿意忏悔认错,表示认同我们的理念,并且保证之后闭嘴的话,我们也不是不可以考虑饶过你哦?哈哈哈。”
“决、决不可能噗噗呵呵哈哈哈哈…!好…好痒痒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停…停手呀呼呵呵哈哈哈哈~!”
“那就很抱歉了,这位小姐。今晚就好好地被我们审判取乐吧~”
随着领头的人使了个眼色,靠近希丝柯莉的两人立刻蹲下身解起她黑色短靴的绑带,把她的靴子缓缓褪了下来。
“呼呵呵哈哈…不要……不要脱…呼嘻嘻嘻呵呵…鞋子不可以脱嘿呵呵哈哈哈…”
希丝柯莉沙哑的声音无力地诉说着,但她只能绝望地感受上身的痒感,以及靴子落地的声音。
在众目睽睽之下,希丝柯莉娇小的脚丫暴露在酒馆的空气中。一双印有可爱的猫咪图案的纯白色袜子裹着她的足底,宛若少女藏匿起的青涩秘密。一对纯洁芳香的白色花朵绽放在酒馆的气氛里,一时间竟让充斥少女周围的污浊的气息停止流动。
希丝柯莉又羞又恼,她还从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她面颊通红,像是受辱的圣女般愤恨地盯着身边的这群家伙,而他们却只把野兽般色眯眯的眼神投向她的双足。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脚趾,把双脚尽可能地藏起来,但她的双腿下一刻也被人捉住了。无奈之下,她恳切的视线投向酒馆外围的客人们,希望有人能来解救自己,但那群绅士们或是饶有兴致地看戏,或是沉默地饮着酒。
身边的那群人喋喋不休地议论着她和外表反差的可爱袜底,有人跃跃欲试地想要上手尝试,而希丝柯莉只平白地感到一阵比绝望更深沉的寒心。
“希丝柯莉小姐——您还好吗?”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被推开,女性的声音如同甘露般传来。
“——天呐,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走进酒馆的路易丝惊呼道,像是戏剧里的女演员。
“O Tempora! O Mores!”(这是什么时代,什么风尚!)
路易丝以演出的雷霆般腔调吟诵了一句西塞罗的慨叹。这次即使是醉酒的维也纳人也能认得她了。
“路易丝·费尔南德斯小姐…” “那是费尔南德斯小姐……”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从希丝柯莉身边散开,而领头的男子也有些尴尬,不知要说些什么。
路易丝不打算和他们计较,只当他们是一伙闹事的流氓,她瞪了那些人一眼,快步跑到希丝柯莉的身边,解下身上的挎包,把娇小的少女抱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十分抱歉,希丝柯莉小姐,让你遭遇到了这种意外…”
她的声音温柔中满含歉意,像是风平浪静的海洋疗愈着一切。
“没事的,费尔南德斯小姐…咳咳,多亏了你希丝柯莉才能获救…否则……咳咳…”
希丝柯莉温顺地贴在人的胸膛里,路易丝的手指轻柔地抚着她的纯白色发丝,安抚这只受惊的小猫咪,让她徐徐平复着呼吸和心跳。等到从方才的状态缓过来以后,希丝柯莉的小手轻轻拍了拍路易丝示意,就从路易丝的怀中忽然蹦下,玲珑的双足踩回那双黑色短靴里。
“那,我们回去吧,费尔南德斯小姐~”
等到路易丝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已是圆月高悬。她瘫在案前,从随身的包里取出那封信件,借着煤油灯阅读起来。
「敬启 路易丝·费尔南德斯小姐」
「我在德拉玛岛的春日写下这封信。」
「来信我已收悉。谢谢你为我编织的花环,它很美,像是月桂冠的变体。」
「维也纳的花也很美。看到它们,我仿佛就看到了维也纳的春日。」
「得知维也纳的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了许多……虽说也会有些寂寞就是了。」
「有时会想到“没有我的维也纳也还是维也纳啊”,会稍微有些感伤,有时却又会为这座城市感到骄傲。」
「在无边的夜里,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所有人前进,我祝愿维也纳一直是那个浪漫与自由的避风港。」
昏黄的灯光映在隽秀的字迹上,路易丝仿佛看到了海岛上孑然一身的纯白身影。她戴着白色的花环逡巡在林间与海滩,遥望永恒的圆月。
「有时,我会去到德拉玛岛的边缘向东眺望,望去维也纳的方向。」
「眼睛能看见的其实只有与天空同色的海。」
「但我的心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维也纳。」
「就像每天晚上都能看见月亮一样,我的心也时时刻刻与维也纳在一起,与维也纳的人们在一起。」
「这边的生活并不那么的枯燥。自然景观总是能让人大饱眼福。」
「如果生活中有什么趣事,也请在信件中与我分享。」
「关于你新交的那位朋友,之后的信件里亦可以多花篇幅介绍。我同样有些感兴趣。」
「另,我从报纸上读到,维也纳民族党那群家伙似乎在策划着什么事件…总之请务必注意安全。」
「愿四月的维纳斯庇护你。」
「桃子」
「什么是维也纳?什么又是维也纳人?」
希丝柯莉躺在床上,这句当时没有传达到的诘问回荡在她自己的脑海中。
人生中第一次遭遇这样事情的她,将要度过一个不眠的夜晚。
咖啡馆内。
「……简而言之,我现在的这位朋友,一个笔名叫希丝柯莉的少女作家,正在和我一起写剩下这部分的回信。」
「好吧,她强烈要求把作家一词扩充为实习作家,并且解释她笔名的含义是“历史”和“本身”的叠词。」
「她在维也纳歌剧院附近的实习报社工作,所以能帮我很多忙。」
「此外,她想要向您致以最深切的问好。用她的话说,是向世上独一无二的维也纳之星、多瑙河畔的纯白色珍珠致敬。」
「我问了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她明明像是准备了很多要说的,这时却羞涩扭捏地说不出别的话了。」
「现在她强烈要求我删掉上面的话语。但是在我眼中,她的确喜欢把自己扮成维也纳绅士们的刻板模样,黑色圆顶礼帽、西服和靴子,总之是像猫一样的少女,很可爱。」
路易丝无视了身边少女的抗议,握着笔流利地写下结语。
「维也纳…看起来还是一切如常。歌剧院和金色大厅还屹立着。」
「尽管近期来自民族党那些人的纷扰增多了…但那应该是暂时的。」
「最后,祝你过的每一日都胜过昨日,祝维也纳的清辉长久沐浴你的灵魂。」
「路易丝」
在见到落笔签名后,希丝柯莉迫不及待地接过笔,在纸张的边角区域一挥而就。
「天使殿下!!!这里是希丝柯莉。」
「请原谅我的不成体统。但我还有无论如何都想认真告诉您的话。」
「维也纳……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变得不一样…」
「城市的繁荣不比往日,醉酒的人变多了,暴力事件也变多了。」
「如果说它过去是一团照亮夜晚的温暖篝火,如今却在越燃越旺。」
希丝柯莉的眉头紧缩,严肃地写下这些话。
「无论如何,我衷心祝愿维也纳和您一切都好。」
「希丝柯莉」
路易丝不太明白她写的比喻,但也没有阻拦她,也没有再做修订。
“那就如往常一样拜托你了,希丝柯莉小姐。”
趁少女戴上那顶礼帽之前,路易丝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交给我吧~!”
第三幕 你往何处去?
“费尔南德斯小姐,有你的信件!”
舞台的幕后,希丝柯莉把一封信件递给了刚刚走回幕间的女演员,像是期待着听到里面的内容一样睁大她琥珀色的眼眸。
“嗯嗯…谢谢你。我结束工作后就去看。”
路易丝用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再把信件放到椅子上的挎包里。
“下场戏的时间有点赶,还是麻烦希丝柯莉小姐先回去吧?”
路易丝略有些歉意地说着。
“好吧……”
一身制服的少女低下头。
“啊,对了!希丝柯莉小姐…!等今年的胜利日假期的时候,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德拉玛岛旅行呢?”
路易丝叫住转身准备离开的人,微笑着说道。
“去那边…?好呀,我当然乐意至极——”
希丝柯莉搜寻了下回忆,很快就把这个地名对号入座。
“那,待会咖啡馆见!”
路易丝高喊着,匆匆赶赴去更衣室。
黄昏时刻,熟悉的咖啡馆內。
今日的客人们似乎格外吵闹。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礼貌的谈论艺术,越来越多的人们聊起的是无趣的话题,他们声音高昂的像是在吵架,全然没有一副绅士的模样,其中的一些人还戴着讨人厌的红黑色袖章。
希丝柯莉坐在咖啡馆的位置上,她似乎等待了相当久,手指把玩起那顶标志性的礼帽。她的眉目似乎因为这里的嘈杂有些不悦。
“抱歉让你久等了,希丝柯莉小姐,”
路易丝整理了下装束,坐到她的对面。
“总之要去旅行的话,希丝柯莉小姐要和我一起去办理那个手续…那个叫什么来着,签证?”
“是的,签证——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样,人们只需要付得起一张船票,就能去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时候了。”
希丝柯莉稍稍叹了口气。
“我讨厌那些手续,讨厌那些繁琐的加诸于每个人身上的无穷无尽的公文文书…”
路易丝眼前的少女摘下黑色的礼帽,眼神稍有些烦躁。
“但如果是去见天使殿下的话…守规矩一次也是值得的。”
结果,当第二天她们去往驻维也纳的使馆,却被告知需要去行政部门开上一个许可证才能办理。于是她们又折返回去,到服务大楼的柜台面前。
维也纳的行政效率低下是公认的事实。这种放松的状态也在某种意义上保存了这座城市的自由空气。
路易丝和希丝柯莉一同填写着繁复的申请表格,希丝柯莉的字越写越潦草——很显然是少女故意的报复性行为。她们一同把繁杂的文件递过去等待柜台人的象征性盖章。
“很抱歉,两位小姐,我无法给你们颁发许可。”
“…理由是?”
希丝柯莉感到有些荒谬可笑。
“我们——是清白的维也纳市民,又不是犯人——”
“虽说如此,但是你们二位要去的这个地方,德拉玛岛,是不允许维也纳公民前去的。”
“那么桃乐莉丝殿下呢?!”
路易丝不可思议地反问道,直冲冲地喊出那个忌讳的名字。
“她啊……”
服务人员若有所思,平静地说出了让路易丝终身难忘的话。
“她已经不是维也纳人了。”
桃乐莉丝不是维也纳人了?
在路易丝的心中,桃乐莉丝和维也纳如果不是划上等号,至少也是从属的关系。
她出生在维也纳,她的先祖们也全都是维也纳人,一手缔造了这个美丽的城市。桃乐莉丝自己也在维也纳度过了人生最初的二十年,结果如今却说她不是维也纳人?
她第一次感到有什么长久以来的信念动摇了。在她听希丝柯莉讲述酒馆的那晚,民族党那些人斥责说阿什肯纳兹人不是维也纳人时,她还没有诞生这种想法,如今却真切的浮现了出来。
如果维也纳人是一个可以被操纵的概念,是个变化的集合,那么什么是维也纳人呢?
路易丝仿佛看到桃乐莉丝孤独地坐在她的案前,纯白色的身影的案前摆着早已干瘪的雪绒花,一沓枯黄的文件和一本中立国赠予她的维也纳以外都可通行的护照。德拉玛岛对她并不是什么度假胜地,而是像圣赫勒拿岛那样的流放之地——尽管皇帝是不会被惩罚的。
路易丝想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当然爱维也纳,爱这里的风景和人们,胜过爱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这座伟大的城市,她的艺术事业从这里起步,在这里冉冉升起,就像是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花。她如此的依恋着维也纳。
旅行的计划自然泡汤了。路易丝一路上是这样魂不守舍,二人就这么沉默不语。她与希丝柯莉一道走到熟悉的喷泉边,在长椅上坐下,抽出那封信件,就着清冷的月光读了起来。
「敬启 路易丝·费尔南德斯小姐」
熟悉的开头,但是墨水比起之前要模糊了些。
「事情紧急,我就简而言之了。」
「民族党的领袖赛斯邀请我为他们站台,并保证他们已经获得了来自北方邻居的协助,承诺只要我站在他们那边的话,等他们取得权力,维也纳可以恢复帝冠,我也随时可以回到维也纳。」
路易丝能想象出桃乐莉丝在她面前无比认真地说出这样话语的模样。而她准备好回应可爱的桃乐莉丝,像是夸奖乖巧的恋人一样。“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提议,不是吗?”
「我拒绝了。」
为什么?他们无非就是排斥阿什肯纳兹人…
二十年前就有一位号称如此的人当选了维也纳的市长,但是阿什肯纳兹人的生活不是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吗?
「我不确定离民族党那些人动手还有多久…总之请注意安全。如果能离开维也纳的话,也可以暂且出去避避风头。」
「另外,也请替我让希丝柯莉注意安全。她应该会理解我的。」
「桃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回到维也纳不好吗?”
路易丝喃喃道,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问向身旁的少女也像是问着自己。
“我也说不太清,但我似乎能理解殿下的心情…”
希丝柯莉似乎更平静一些,轻声回应道。
“如果我是殿下的话,我也会拒绝的……大概。”
希丝柯莉仰头望去月亮,纯白色的发丝随风飞舞,在月光下宛若星星点点的银河。她可爱的面容宛若天使一般。
路易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没有应少女的话。于是希丝柯莉幽幽地感慨道。
“很多时候,人们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坚固…比如维也纳的古城墙,比如和平,比如信念,比如……殿下的家族。”
路易丝忽然想起那日烟花下的话语,回想起那气息与触感,像是诗人对答一样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
“但是世上也有一些事情是永恒的。比如月亮,比如…爱。比如……维也纳。”
“是吗。”
希丝柯莉轻笑一声。
路易丝没察觉到那之中的些许苦涩。
五月。随着维也纳街头的一阵骚动,美泉宫再度易主。
美泉宫的新主——赛斯,宣言维也纳正处在各种威胁的包围之下,而他和民族党人将要纯洁全维也纳的社会,保护维也纳于危机之中,为此首先颁布一部《秩序稳定法》。
维也纳城内的一切集会都需要批准,报刊要和书信一样经受当局的检查,任何有关前王室的象征物都不准出现在维也纳街头,雪绒花首当其冲。所以,这部法案被称为《雪绒花法》或《白色法案》。
但生活似乎还和往常大体上一样,至少对路易丝来说是这样。她像往常一样在歌剧院的幕后练习着歌剧,在黄昏时分品尝一杯咖啡和一碟萨赫蛋糕,尽心尽力地准备着每个晚上的演出。
维也纳的街头还是一样人来人往,只是橱窗装饰的雪绒花换成红黑色的图案,环城大道上几家熟悉的店面被举着火把的暴徒砸碎玻璃,那些人都高呼着同一的口号,狂热地献身于人类本能的破坏欲之中。
路易丝在舞台上排练着《尤利乌斯》,一部不久之后就会被通知禁止演出的戏剧。她化身无比悲痛的布鲁图斯,作为英雄杀死了他的父亲,但众人却被恺撒的遗嘱所收买,他只能身穿高贵的托加,在元老院外孑然一身,对着罗马城的黄昏高呼道。
「罗马的太阳已经西沉」
「我们的白昼已经消逝」
「乌云、夜露和危险正在逼近」
「我们的事业已成灰烬」
这一天夜里,在路易丝结束演出回家去的路上,她第一次看到希丝柯莉泣不成声。
维也纳的圆月下,白色短发的英气少女像名脆弱的小女孩一样啜泣着。希丝柯莉很少见的没有穿平时那身制式西服,那顶圆形的黑色礼帽也没了踪影,一身更适合少女娇柔身姿的粉色连衣裙代替了先前那种刻意为之的正式感,脚上是一双小巧的运动鞋。她伫立在石质喷泉前,却并没有虔诚的合上眼许愿,只是凝望着潺潺的泉水落泪。
她显然没有预料路易丝的到来。
“希丝柯莉小姐…你还好吗?”
路易丝站在她的身后安静地陪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
“啊……!是费尔南德斯小姐…”
希丝柯莉的声音还带着隐约的哭腔,她转过身,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扑进人的怀里,像是受委屈的可怜小猫。但她的身子只是前倾踉跄了一步,重新站稳脚跟。
“我…我没事……没关系的,费尔南德斯小姐。”
希丝柯莉尽力在她那哭花了的容颜上挤出一个微笑。
“说…说起来,有费尔南德斯小姐的信…我今天没来得及带出来给您…”
“没关系的。希丝柯莉小姐…那种事情回头再说也没关系…”
路易丝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没有问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伸手过去的她试图把希丝柯莉搂到怀里安慰,却被希丝柯莉轻轻推开了。
“费尔南德斯小姐…”
希丝柯莉轻轻唤着。
“我在。我在这里。”
“如果你很爱很爱一个人,并且愿意和她一直待在一起,但是那个人某一天不声不响地就要离开了…你会怎么办呢?”
希丝柯莉用恳求的语气抛出问题。
“诶?我的话…”
路易丝思索了半晌。“我会很想很想知道对方的想法…会一直记挂着。然后,如果对方是迫不得已的话,我会在工作之外尽可能抽出时间去找她——”
“那如果…如果……”
希丝柯莉竭力比划着。“如果是那种杳无音讯的、连还活不活着都不知道的时候呢?”
“那就很难办了呢…”
路易丝含糊其辞着,她很难想象眼前这位娇弱少女会有这样刻骨铭心的爱人。但既然这样问了,她也就认真地考虑着。
“大概会继续过下去自己的生活吧。”
清冷的月光下,女演员给出了她的回答。
“这样啊…”
希丝柯莉点点头,用随身的手帕擦净她的脸颊。
“谢谢你的回答,费尔南德斯小姐!”
以往那种欢快活泼的语气似乎又恢复了。
下一封信并不是希丝柯莉送来的。一位她并不熟悉的人前来剧院的幕间,说自己是受希丝柯莉所托,把信件交给她。
当路易丝问去“希丝柯莉生病了吗?”的时候,那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表示她并不清楚。
路易丝趁着休息时间拆开了那封信,里面却有两张信纸。
上边的那张是她熟悉的娟秀字迹。
「敬启 路易丝」
「原谅我的仓促。如果这封信能送到的话。」
「早些离开维也纳吧。维也纳很快就要被北方邻国吞并了。」
「维也纳已经不在了。」
「它已经不是那个我所依恋的故土了。」
「祝愿我们还能在阳光下相见」
「桃乐莉丝」
路易丝惊诧地读着信上的每一个词,它们是那么的熟悉却又那么的陌生,让她几乎认不出组合起来的意思。
放在下边的一份则是后附上的,字迹稍有些潦草但却意外的很流利。
「致 路易丝·费尔南德斯小姐」
「很抱歉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私自拆了这封信……我向您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简而言之,当费尔南德斯小姐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大概已经离开了。」
「维也纳的灵魂已经死了。」
「过去人们觉得会永恒的事物,正在一个接一个离我们而去…」
「这座城市……它是艺术之都,是繁华而美丽,世上独一无二的都城。我很爱它。」
「但是,我眼中的维也纳不仅仅是这样…不应该只是这样…」
「它的灵魂在于不受限制的艺术与浪漫,这些都需要它保持高贵的自由,它对世界公民的一视同仁…然而随着时间的浪潮…它的自由灵魂已经消逝了。」
「在维也纳……我竟然看到了和其他地方一样的政治暴力、冠冕堂皇的管制,个人自由遭到权力前所未有的侵犯,人与人之间生长出没来由的仇恨…」
「这些全部,都是我曾经认为与维也纳属于两个世界的事物。」
「这些年我努力想改变些什么,想扭转这种人心隐约的变化,但我终究无能为力。我只是一名实习作家。」
「我痛心疾首写下这些文字。只是希望她将来还有机会恢复到她昨日的模样。」
「但请原谅我,一个胆小怯懦的人,没有耐心再去等人们把闹剧上演一遍了。」
「谢谢你,费尔南德斯小姐,谢谢你这些天成为了我的朋友…如果算是朋友的话。」
「从酒馆的事件发生后,我就没有真的快乐过。并不是因为我被欺负了。我渐渐发觉,维也纳的人们似乎并不觉得那种行为是错的。」
「我会本能地共情每一个遭遇不公对待的人,无论是被繁杂的不合理的公文手续折磨的人,还是因为出身被欺凌的人…」
「但我渐渐才知道……」
「原来另类的是我。只有我还在记着美好的过去,还像往日一样固守着那些理想主义的信念。」
「所以,我选择体面的离开,就当是和昨日的维也纳一起,从舞台上谢幕退场。」
「这样,她也不会太孤独了。」
「最后,也麻烦替我谢谢天使殿下,如果有机会的话,记得告诉她我真的很喜欢她,即使作为一个普通且骄傲的维也纳市民。」
「历史小姐」
路易丝并不记得这是她找的第几个地方。她找出少女的那张名片,上面却只用可爱的笔迹工整地写着「流淌着音符与自由之梦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后来并没有再去索要一张新的名片,而希丝柯莉显然也忘记了这件事。这只有模糊的意象的方位,在偌大的维也纳更是无从找起。
路易丝停下脚步,尝试去理解,借助当时写下的这些文字去尝试共情那位纯白色短发的猫咪少女,但却只感到一阵深沉的空虚。
但她仍然找遍了歌剧院和金色大厅的附近,那最接近音符的地方,也走遍环城大道旁的多瑙河畔,去过希丝柯莉工作过的邮局附近…但她还是一无所获。
那位神秘的少女,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维也纳。
路易丝感到一阵令人心痛的隔阂。
当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恢复清醒的时候,她已经身处维也纳郊外的山峦上了。
半山腰上空无一人,从这里望去的天空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自由,绯红色的天幕染着夕阳的色彩,渐变的色泽仿佛精美的冰淇淋拼盘,而城市的触角被严格隔离在壮美的山脉之外。
数百年前的中世纪时,农民逃离夹杂着人情与契约的村庄,逃离他被束缚的土地,来到谁都不认识他的城市,就能感受到何为自由的空气。如今的城市却不再是那样的避风港。
路易丝很不情愿地承认,她连日来那样的忙碌,无论是找寻少女的踪迹还是埋头工作都只是另类的逃避。她逃避着桃乐莉丝的话语,逃避着来自心底的诘问,逃避着她与那两人之间无法理解的现实。但她终要面对这些。
她从高处向下俯视,维也纳的街景尽收眼底。
她当然愿意赞成桃乐莉丝的一些话。维也纳的确在变化,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也就仅限于此了。在女演员的心中,这与日升日落的公理是一样的。
她也爱维也纳,爱这座哺育了她的艺术之梦的城市。但是,她依然无法理解希丝柯莉。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或许希丝柯莉才是更能理解桃乐莉丝的那一个。
她们二人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由纯粹和理想的形状构成的国度。在那里,娇弱的希丝柯莉毅然背起维也纳的自由之梦,桃乐莉丝则肩负维也纳数百年的尊严与光荣。她们都有彼此所不能放弃的坚持。
所以,桃乐莉丝才会情愿在大洋彼岸的孤岛上坚守。所以,当梦醒之后,茶杯落地,希丝柯莉选择了退场。
那么路易丝自己呢?
她的存在、她的工作、她的艺术追求全部都依托着维也纳。作为一名演员,她不愿失去她那被多少人仰慕的工作。作为一名艺术家,她无法容忍失去她的母语听众。她不是布鲁图斯,不是凯撒。归根到底,她是一位困在生活中的普通人。她的确是维也纳人,一个普通的维也纳人,但不是希丝柯莉所希望的维也纳人。她爱维也纳,爱这座给了她生命的城市。她希望维也纳变得更好,但也觉得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
如果选择了离开的话,就意味着放弃她的名誉、工作、艺术还有其他所有的一切。她要从零开始在异国他乡生活的话——
这一刻,需要的勇气似乎比当初私自叩响剧院包厢的门扉还要多的多。一切仿佛成为了一场天平上的交易,唯一要做的就是衡量两侧的砝码。
路易丝,你往何处去?
她不禁诘问着自己空荡荡的内心,像是寓言故事中的神明质问圣徒那样。
夏日清爽的风拂过她的脸庞,让她发涨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些。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身处维也纳,现在正是这座城市的又一个六月二十八日。那一年的六月,她和桃乐莉丝一起度过了一个梦幻的夏天。在桃乐莉丝诞生的纪念日,就在这个山峦之上,在烟花的光彩下,她们许下了不同的心愿。
维也纳,这座多瑙河畔过去数百年一直繁荣美丽的城市,时至今日仍然具有无比的吸引力。
路易丝回望了一眼山峦下的城市。天际线上的黄昏仿佛浓墨重彩的油画,作为这座城市最美的注脚。
她仿佛看到维也纳燃起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