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人 魔法玄幻 屠龙

文 / 清水写手Creed丶杰

“别睡了,伙计。”

将他叫醒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男人的嗓音混合着某种果酒味道,很像是清晨林子里聒噪的啄木鸟,奋力地把人脑壳啄醒,让人生厌。兽人苦闷地从树根处醒了过来,他身材高大,湛蓝的双目凝视着头顶树叶缝隙里的阳光。“……”晃了晃自己的老虎脑袋,并将自己黏在自己皮毛上的枯叶和细树枝给挑下来,不时还发出“呼噜”的声音,看来是睡迷糊了。

他的同伴们也就嘿嘿笑着,没继续搭理这个懒鬼。魔法师们专注调试手杖上的宝石,神情细致,检查战前存储的能量;或将魔导书擦拭得更洁净,翻开书本咏颂今日祈祷的诗篇。

“嘿,清醒些,曼德布罗特。你早些进入状态,我们能获胜得更轻松一些。”

睡得模模糊糊的黑虎兽人被递来一瓶红葡萄酒,是牧师希欧给的,他这个圣职人员却喜欢一大早喝酒,还是如此廉价的酒水。他的牧师身份真是让人怀疑啊。

“这是我爱人为我酿的美酒,”牧师希欧补充道,“来一点吧,没准你喝了之后,也会和我一样想找个姑娘结束单身生活。你块头那么大,嚯,保证有不少姑娘迷恋上你的虎头虎脑。”

得了吧。曼德布罗特摇摇头,他撑着背后树干缓慢站起来。“抱歉,这种玩意,我和你们屠杀了魔物后再说吧,希欧。对了,谢谢你的热情。”也许是黑虎兽人自认为回应得太过冷淡,于是他补充了后面的措辞。至此,牧师希欧耸耸肩离开了。

曼德布罗特是一个虎兽人战士,他知道今日有讨伐任务。他提了提肩膀上的皮革系着的布绳,轻松地将背负在自己身后的巨剑搁到身前。虎爪揉开裹布,蓝纹巨剑的光芒悄悄涌泄出来,能量冰冷地流转在虎掌指尖。这让曼德布罗特感到安心,他乐此不疲地惊叹于它的瑰美,惊叹于它的锐利。“蜿蜒之伤”,这是属于它的名字。

虎兽人将巨剑再度收回背后,他站立起来,晒些阳光,这样能使得他的皮毛舒服一些。这是湖畔村落中的信仰,出征的勇士要接受太阳神的祝福。

狂风如同山谷之神的诅咒呼号一样,他们寸步难行,此罢他们还听到了飞龙的低语。牧师希欧的一声“看到了”,所有人才提起手中的武器警醒地望过去。

狂风里扑腾着无比凶煞的幼年飞龙,有三只,它们叫嚣着,尖锐的鸣叫几乎能让队伍后头法师手中的水晶震碎。飞龙们早早盘踞了这一块山野,林子树冠里已飞不出任何的野鸟。它们的存在让山岳沉痛。龙鳞呈现碧绿以及麦黄的狡黠光泽,爪子和尾巴上的尖刺如同倒插着的匕首一样锋利,牙齿狰狞破碎,使得那张面目更加丑陋。

这些龙看着比想象的还要棘手。曼德布罗特在峡谷一块最粗糙的岩石之后躲避狂风,右虎爪抚在背后的巨剑剑柄上,等一个时机,他应该能对付其中的一两条龙……

突如其来的圣属性魔法从背后的岩石飞上高空,打中了其中一只飞龙的侧脸。“哗啦”声响的圣雷,形如激流滚过它坚硬的肌肤上,让它在空中扑哧了一下。牧师希欧气急败坏地拍着大腿。“该死,魔法没奏效吗?”要知道,这么危险的举动,真正大骂该死的应当是他的队友们。

果不其然,飞龙被这一粗蛮的攻击给激怒了。它们嚎叫得无比凄厉,叫声就像是沼泽里咀嚼尸体的女妖。“剎——”一声,龙首放低,它们开始俯冲下来。这个峡谷开始回荡着飓风过境岩石崩塌的巨响。

法师们集结着魔法力量,支起防护的力量。“——天庭的圣者,给予我们庇护的权杖。”牧师希欧大呼祷告之声,手臂挥动着十字,光的立场支撑开来。迎面而来的飞龙轰隆撞击在洁白壁垒之外。此外,其余的法师两手紧紧攥着十字架,盯着飞龙如同直视恶魔。圣雷再次出现,劈向丑陋的飞龙们。

黑虎兽人在一旁保持镇静地观察,要彻底击败这些飞龙,必须要用更加迅猛的方式。曼德布罗特“啧”了一声。因为他看到,神圣屏障开始破裂,同伴们即将战败。

“呃啊啊啊!”牧师希欧痛苦地低吼,他的眼镜起雾后被能量震碎,每一根汗毛都直立起来。“救……救我啊!摆平他,伙计!”

飞龙的利齿啃碎了光芒,震荡的波纹让山谷响彻着魔力破碎的声响。龙目咄咄逼人的面目让人恐惧,仿佛下一秒,他就能将软弱人类的头颅啃下。

龙的眼球被粗鲁地切割开,一分为二。就在这一瞬间而已!

巨剑抹开这阵黑影,龙的黑血炸射而出,魔物迎接了盛大的死亡。空气里还散落着宝石般散乱的蓝光,巨剑与其主人都在高呼杀戮的喜悦。龙尸坠落到荒凉的土地上,虎兽人对此不屑一顾。他仿佛行走在下沉的风暴当中,跃在空中后快速落地,踩着龙的尸块骤停,脚爪一旋稳稳站立着,目光如炬,虎眸比任何一条飞龙的都要瘆人,因为瞳孔正释放着灼灼杀念,盯着剩余两个魔物。

“真、真有你的。”牧师希欧孱弱地站起来,他友好地拍拍黑虎曼德布罗特的肩膀,他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于是心情稍微放松了些,顺便擦干净自己狼狈不已的沾灰圣袍。

“……”,曼德布罗特粗略回头,目光撞上自己队友热切的眼神,他没什么表示,仅是继续紧握巨剑,面对敌人他不想松懈。

法师们继续重整旗鼓,他们看到了获胜的曙光。“听着,伙计,我们会尽可能辅助你……只有你能带领胜利然后回家。”圣光耀眼无比地汇集于他的双掌,他们交换了眼神。

曼德布罗特轻轻点头。

飞龙嘶吼着,张开如瘟疫一般的丑恶龙翼。在天空中,龙冲了过来,带着粗野且愤怒的龙啸。

十字圣光展开。“圣者,赐予我们制裁罪恶的雷光。”黑虎兽人踏着同伴双手托起的圣属性光芒冲击高高跃起,他矫健的双足踏着石壁,冲向制高点后,角度合适,圣属性加持能让这位勇猛的战士身法更加轻盈。黑虎兽人一个旋身,深蹲罢,紧盯着双眼还在诧异之中的魔物,其小腿优秀的爆发力一下释放出来,冲出山壁,速度极快。手中巨剑“蜿蜒之伤”随着主人一同,直面一条墨绿色的飞龙——

一声“咔喇——”,龙的腹部划开整齐的伤口,内脏飞溅而出。底下的法师沐浴着血雨,敌人掉落下来,龙在泥土上最后地龙吟。

血水模糊了曼德布罗特的这张面容,此刻狂风中他的脸颊可怕至极。他宛如沉浸在杀戮的狂乱当中,老虎天生的花纹给他添上一抹野性的凶残,嘴角勾着虎牙。他还不急回到地面,他踩着同伴的祝福魔法,稍微借力一下,就足够了。

飞龙扑腾双翼也逃不出猎人的掌控。它被虎爪攥住,这个猎人是不会让猎物轻易逃跑的。

啊,看看它崩溃地恐惧的神情。魔物看到死神的身躯悬挂在自己的龙爪上。巨剑在虎兽人掌心里轻旋后紧握,手腕弯曲后,利器选择了最合适的角度,刺向飞龙的喉头。

“嘶——!”飞龙在空中扑腾着,洒落着惊人的血液。飓风最后一次为这条龙而狂响,它的龙翼失去力气,龙在风的呜咽声中徐徐下坠。

战斗结束了。蜿蜒之伤简洁地挥起一阵风流,龙之脏血从刀身滑落,刀刃收回干净利落,黑虎兽人安稳重新背负这把可靠的同伴在后头,然后吐出肺中令他不舒服的气流——这些龙真是臭得要命。同时他也在喘息,这几跳几劈消耗了他太多的力量。

“呼……呼……真有你的,伙计。”“……”

在回去的路上,敞篷马车里的各位有说有笑。牧师希欧显然有些亢奋了,他手臂挽着黑虎兽人的后背。“哈哈那一刻你的样子真把我吓傻了,老虎,你的模样比龙族更让我感到恐惧。我想,我能编出一首关于你的诗歌让那些空闲得要命的诗人传唱下去——这是关于你的史诗!”而曼德布罗特,用嘴喝了一口递过来了红葡萄酒,酒酿粘在他的虎须上面。他握着酒瓶,无心听这个男人的话,反倒是精巧的木质杯子上绿蔷薇交织的庄园花纹比这个男人的聊天更有趣。

“你还是那么不爱说话啊,沉默的虎战士英雄。”牧师希欧再嘬了一口酒水,也许是兴尽力乏了,他的笑容变得干涸,“很庆幸,伙计,你与我们都在魔力极盛的湖边卡德尼亚村镇出生,更庆幸的是,你的力量比我们厉害多了,在今天这场战役里,帮了大忙,要不是你,我们都死了。”

“我……我只是,碰巧会用剑吧。”虎兽人背后沉重的巨剑,蜿蜒之伤,仿佛在见证着黑虎如何历经风霜,成为一名出色的战士的。

“你很强啊,曼德布罗特。呃。”牧师希欧打了个酒嗝,顿了一顿,“回到村庄,你就享受英雄般的待遇吧!哈哈。”

马车路过一个山坳的转弯,碾过潮湿的泥土,野生迷迭香的味道飘入黑虎兽人的鼻尖。芳香与宁静,能让战后高度紧张的曼德布罗特浸入舒适,让他决定小睡一会。

回到村庄。

木栏杆打开,农妇和猎户们欢迎斩杀魔物的英雄们归来。他们将采来的花束铺满车辙即将经过的地方,孩子们踩上酒桶使劲往马车上看。

牧师希欧是被他的爱人接下马车的,他们深深拥吻。女孩很漂亮,穿着绿蔷薇的庄园布裙。和酒瓶上的花纹一模一样。难怪希欧说他每一次在野外喝下酒水的时候,会分外想念自己的姑娘。

今夜大家喝了一场。姑娘们换上鲜粉或是嫩绿的裙摆,围绕着弹奏鲁特琴的男歌者转圈起舞,希欧那几个家伙换下了作战时的袍子,穿上轻便的米色束身长衣与深棕皮革靴子,他们踩上酒馆里的桌子,拍着手掌,靴子踏出咔啦咔啦的欢快的音符。

他们都很开心。曼德布罗特待在无人的角落。木桌上除了他这只格外显眼的兽人之外,还有一个依旧满满的橡木酒杯而已。他喜欢周遭无人的地方。那些搭讪他的姑娘,那些借着酒兴耷拉着他老虎后背皮毛的女士的手,皆被他一一婉拒。“……”也许他该找个时机溜掉。这里兴奋放纵的酒精味道,和女人和男人的体香交换的味道,都让这个大块头黑虎兽人感到不适。

门开了。大家都望过去。曼德布罗特还想着是谁比自己先走一步了。

门口站着传达官。噢,王都忒拜城前来的士兵。他与这里松散浪荡的人群完全不一样,王城的铁甲披在他的肩膀与小腹上,裤腿依旧是自己低廉的布裤,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副官而已。直直的站在幽暗的酒馆门口的灯光下。然而如此严肃不已的家伙杵在这,酒馆里的所有人们都失去了欢乐。

那个男人勉为其难地清了清嗓子,这轻微的声音足以盖过任何一个人的呼吸声音。他出现得如此突兀,却丝毫不难为情。“王都发布告示,请卡德尼亚村的村长,出来一下。”

村长站立起来,他留给在座各位的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死一样的寂静伴随着闭门声结束,可是欢愉已被打搅人们难以再度起舞了。人们的面庞上传递着不安与焦虑的情绪,眼睛交换着彼此内心隐藏的讯息。包括黑虎兽人在内,他开始怀念刚才那雀跃欢腾的景象了。那转瞬即逝的欢乐啊。他久违地抿下一口酒。葡萄香醇沉甸甸地入了胃,嘁,味道比前一刻逊色不少,酸死了。

这一夜如同长夜一般,大家都格外在意那个副官所说的那些话,悻悻归家。

天亮了之后,结果已经清晰了。清晨过罢的午时,马夫不得不顶着烈日钉着马蹄,那些女人为英雄送上了花与果篮里的水果。

曼德布罗特坐在马车的后座。后座里只有他一人,这是别无他法的事情。马车里寂静无声,马车外村民都聚拢在周围,他们眼神满是惋惜与愤恨。他们不该把这位英雄送走,更别说此刻是将其拱手送给王都——那个华贵但死气沉沉的地方。但正如村长所说的那样,这是“别无他法的事情”。

王都的人昨晚找上门来,便是为了屠杀魔物的英雄。王都需要征求人手。是的,以居民要效忠王都的义务征兵,王都便允诺继续保卫村庄地区。如果不接受王都的安排,后果需要每个村民承担。

曼德布罗特能够读到每一个为他送行的村民脸上的不舍与哀伤。他无法被挽留,他脸上也找不到任何表情。

“伙计……”牧师希欧从宿醉中逃离出来,他的头发缭乱无比,但是此刻,他比谁都要清醒,黑虎兽人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光芒,“嘿,打起精神来,你尽管去王都接受任务去吧,这个村子还有我守着。至少,我们这里留给你足够多的酒等着你回来。”

马车驶离了村庄。曼德布罗特看着远处炊烟袅袅离自己而去,现在他做好了形单影只的准备。到达王都之后,他便无所顾忌地巨大的命运洪流当中,前路的一切都充满未知。

王都忒拜城。

在这里时间是一种无法流动的固体。王都内的生息都是被静止的一样,灰白暗淡的街灯,光滑无比一尘不染的街店橱窗。刚来到此处,曼德布罗特已经有所耳闻。这里的人们生活很宁静,甚至是麻木,仿佛王都里有着恒久的寒冬,大家裹紧着衣袍,互不相望。

马车停下,入都城巨门时检查马车与证件。黑虎兽人表情镇定,反而是那些驻门守卫看到这湛蓝色虎瞳时吓了一跳。直到曼德布罗特稍微退后,弯下腰以示礼貌,这些人才敢上前检查。

进入王都后的路上,马车丁零当啷的声音也令人觉得吵闹。这里的人们不会抬头看着陌生的车辆,他们表情木讷。广场中央刽子手收拾着肮脏的断头台,人群若无其事地散去,他们习惯这样的事情,也只有灰黑的乌鸦在钟摆顶上撕扯着喉咙,这是此情此景唯一的声音。

王都内部,曼德布罗特接到指令是来到这里,司仪撤下了这个黑虎兽人的上身铁甲与布衣。黑虎兽人对此表示诧异,甚至闪烁着威胁的虎牙在恫吓着这个人类。

“国王并不允许他的士兵如此肮脏不堪,请先生您注重仪容仪表。”这个高个的司仪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的眼镜垂下一条银色的链子,是位高贵的绅士,“很抱歉,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曼德布罗特的衣服被一层层扒下,粗壮的手臂与大腿接连暴露在忒拜城室内扩散不去的寒冷当中。他被王宫的佣人用温水湿毛巾轻轻擦拭皮毛,好在他还留下一条庇体的短窄的裤子,老虎受寒的皮毛变得皱巴巴的,且有涌来湿漉漉的感觉。它本身便讨厌这种感觉,更何况现在是被他人洁净躯体。佣人们为这位兽人战士套上闪亮坚硬的白银臂甲与腿甲,大气的胸甲上镶着十字架与忒拜城城徽,象征着国王赐予的荣耀与祝福,后背是红褐色的披风,花纹和色剂的选择符合了王都崇尚的谦卑和正义。即便如此,曼德布罗特不知道自己穿着这么一身沉甸甸且不知意义所在的铠甲是为何。

“阁下是英雄,自然会受到英雄般的礼遇。你们即将是为忒拜城以及周边区域付出战力带来和平与安宁的勇士。人们会因为你们而享受到更加祥和美好的生活。”司仪为黑虎兽人别上纽扣,英雄整装待发,“王都的人们期盼着你们胜利回归,请务必活着回来。即便你们即将面对的,是危险至极的魔龙,所以,请务必小心。”

魔龙?

王都城的主干道上,曼德布罗特乘坐在王都的马车上。他即将与身边这些与自已一般重铠全副武装的家伙一道,整齐地坐在两侧,即将驶向遥远的人迹罕至的山峦里,去屠龙。

忒拜城人民在道路的两边,他们低着头表示自己的敬畏,贵族世家们倒是直挺挺地站着注视出征的车辆。俯着身或是支棱站着的市民,没有熟悉的撒花和热烈欢送的画面,在曼德布罗特的眼里,人们像极了失去灵魂的石像。

马车之上很安静,在驶离王都十英里的荒原为止,曼德布罗特只听到了车轮碾过石块的声音。说句心里话,他开始怀念牧师希欧递过来的酸红葡萄酒了。这些士兵静悄悄的。“嘿,那个……有谁能告诉我,我们这一次去屠杀的魔物,有什么样的特征吗?”他发问道。

仅仅有三四个士兵望他,脖子扭动的时候还会发出盔甲之间摩擦的声音。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是曼德布罗特的发问打扰了他们的沉思,其他士兵则继续盯着自己的前方。

也许他们在养精蓄锐,又或者,他们在祷告吧。除此以外,没有人做多余的动作,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马车在灼热的山岩处停下,这股拂面的热感让曼德布罗特难受,这是魔界的边界,再往前走则是无法想象的灼热地域。“……”士兵们跃下马车,训练有素的肢体动作,没有任何话语或肢体语言。在黑虎兽人的眼里,他们矫健的身形像极了传说中的勇士,勇猛无畏,但是却是在赴死。

灼热的岩浆在深渊之下跳跃,如同地狱的小鬼在讴歌死亡。他们听到了龙的呼声。曼德布罗特稳住身形,感受着脚底下万丈之处传来的轰鸣震动。

很近了。王都士兵们将继续前行。他们的宝剑从未如此战栗,内心如翻涌的岩浆一般豪迈炙热,他们为了王都而战。

几十名热忱的灵魂跨越了穴壁,击碎了隘路的巨石。他们所处的环境越来越黑,攀岩着垮塌的石碓,摸向地底。

远处巨龙沉睡的吐息让人脊背发冷。越靠近深渊,视野愈加空旷。地下世界令人感到无比奇妙,有烧焦的灰烬一般暗金色的尘粒浩渺地在空气中浮游,萤火渗透入铠甲当中,居然感觉有些痒痒的。

有一个士兵咳嗽了。身旁的人拎住他的胳膊,恫吓着他要安静。因为大敌已在面前了。

漆黑的巨龙在幽暗的深渊底部沉睡。龙首靠着岩石,呼吸的时候震颤着身旁的石块,鳞片缓慢地流动着让人入迷的魔纹,坚硬且粗长的尾巴懒散地搭在一堆尸骨之上。这副模样的魔物,便是要讨伐的目标了。它高高在上,做着慵懒的梦,完全不在乎作为敌人的王国军已经列阵在前。

“准备——”长剑紧握在每一个士兵的掌心当中,蓄势待发。就连曼德布罗特都开始热血澎湃了起来。

谁知士兵的一个咳嗽,扰乱了所有人的阵脚。“唔啊,啊……咳咳咳……”

“你疯了吗!”带头的士兵呵斥他。

龙醒了。

他的目光咄咄逼人,金黄色的瞳孔仿佛是漆黑的烈日,龙翼舒张着,盘着扭曲的身体慢慢直坐了起来。龙的嗓门带着些许戏谑,仿佛恭候着挑战者来临:『“吼——毫不畏惧死亡的人类吗?”』

龙的豪迈且沙哑的嗓音,如同不断撕裂腐尸的巨型搅拌器运作的声音,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在发抖。『“至此,你们,还有胜利的可能吗?”』

“呕——啊、啊……”咳嗽的士兵最终呕吐了出来,他的盔甲里涌出大量污浊又黝黑的浓雾。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身体发生了怪事。坚硬的盔甲此刻柔软不堪,背甲看似坚韧无比,然而突变的漆黑骨骼贯穿了铁片,从里面生长了出来。“呃——嗷——”

怎么,怎么会这样?不安的怪异感传遍每一个士兵的皮肤。第一个士兵惨遭“龙化”,而且是无声无息遭遇的魔法入侵……

曼德布罗特呲着牙齿,因为在他的身边,有好几个士兵开始拄着长剑半跪在地上,抵抗着身体异样的忽冷忽热,发出恼怒地喘息声。

『“嚯,你们,还有与吾一战的力量吗,人类的英雄们?”』

曼德布罗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棘手。原来龙的能力早已悄无声息地蔓延而来,这卑鄙的诅咒能力让人咋舌,此刻的局势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会关乎自己的性命——

巨龙舒张着躯体,龙高傲的脖子蜿蜒向上,嘴巴张大,汇集着能量,周围的尘埃全部被吸引过来。只有曼德布罗特在大喊。“跑啊!”

士兵奋力闪躲着,魔龙口中盛放的光芒仿佛有着摧毁万物的力量,冲击而来,深渊光速间裂开了沟壑,大地下沉,“哗啦——”的一下,没来得及逃跑的孱弱士兵沐浴着致死的光线。糟糕透了,他们的灵魂迅速地腐朽,士兵的残骸从盔甲里挣脱出来,他们形如瘦弱的龙类,忍受着脊背生长出龙翼的刺痛感,目光猩红,哀伤着、痛苦着。

他们……被彻底龙化了。魔龙的攻击仿佛带着远古的恶毒诅咒一样。

曼德布罗特慌张地查看全身,自己身躯尚且安好如初。应当是和出生在魔力极盛的村庄的缘故,他的体质在发挥作用,他拥有周围士兵所没有的幸运。

必须得出击了,黑虎兽人跃了出去,手中蜿蜒之伤进入战斗状态,蓝纹渗透着曼德布罗特的杀意,虎兽人扭转手臂,劈开一道可怕的剑刃。

巨龙顿了一下。剑光一闪后,它腹部裂开了伤痕,龙有些吃惊,不过好在它神态很快趋于泰然,受伤的鳞片重新生长,以一种诡异的色彩重新填充在龙的肌肤上。

曼德布罗特再度冲了出去,剑尖划过周边范围地面的枯骨,迸射出明亮的火花。他脚掌弯曲,虎尾控制平衡,使自己重心向下,脚掌爆发小腿蹬出,再度举起狂傲不已的巨剑。

“『很好,很好……』”龙的兴致逐渐被激起来,曼德布罗特在它眼里,仅仅是一个热血过头的年轻人类罢了,“『你,格外有趣……』”

黑虎兽人表情突兀地崩溃,一阵深邃之力使他的冲锋止住了。猝不及防的,巨大的疼痛在席卷着他的右半身——右胸被魔龙的利爪穿过,弱小的兽人战士躯体被提了起来。他方才急切想要屠杀魔龙的英姿,此刻反倒可笑无比。龙在嗤笑,他记住了这个顽强的人类的眼神,随后,任它抬手。曼德布罗特如同一块没用的废铁,撞中了一块岩石,跌落入那些老旧的骨骼堆当中,被迫吸食死亡的寒冷。

他虚弱地睁着眼睛,看那些忍受着龙化突变的士兵们,继续前赴后继地攻击魔龙。而魔龙宛若在自己的后花园伸着懒腰一般,已经同化为同族的来犯者已不足为据,他们很快就会失去力量,成为低级的龙类在深渊苟延残喘,卑微地舔舐群龙之主的龙尾或是指甲,他们的灵魂会扭曲,会奴化。

黑虎兽人猛吸一口硬气,他不想就这样失败,蜿蜒之伤在支撑着他站起来……

龙咬碎了一个士兵的头骨,这只是它喜欢的一种无聊把戏而已,飞扬的鲜血如同骤雨,浇灌着其他在地上鬼哭狼嚎的龙化士兵。

人类真是无趣啊,屡次派人来受死,没有任何花样。弱者啊,消失吧。

魔龙的龙尾甩出一道苍利的风流,肢块和残铠如石块般滚落向四周。那些战士的面目被血液和露出骨骼所扭曲,他们人不人龙不龙的样子让人感到恶寒,“『……就没了吗?』”战场俨然沾满污秽且长久的安宁,他对此仅感到空虚。没有任何动静了,龙即将找回自己那块休憩地,重新睡去,他希望下一批送死的家伙能早点来,最好能更有趣一点。

“喂。”

“『……』”龙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代价。

曼德布罗特此刻竟化作了倏忽降临的暗影,蓝纹的巨剑从上空闪耀着光,他此次下手丝毫没有仁慈,将自己的巨剑插入了龙的心脏。魔龙痛苦地吼叫。他的鳞片外翻着,龙血喷涌而出,这把蓝纹巨剑渗透着冰冷的寒意,持有者身怀的狂傲魔力让巨剑的威力更加令人怖惧。龙的胸膛被撑大着,柔软的力量从中扩散、逃窜,魔龙无法高傲地直立了,他逐渐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你!』”龙在一怒之下,龙爪紧握成拳,这个渣滓必须要为自己的愚昧无知付出代价,他猛力轰击这个虎兽人的身体,虎兽人急忙用膝盖抵御冲击,结果让自己的腿部刺入如粉碎一般的痛楚,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直立起来;他已负伤的身体超负荷,握剑一侧的身躯的伤口崩溃,鲜血在狂涌……

曼德布罗特接近休克,失去龙的掌控后直直地倒了下来。

不知为何,此处深渊开始支离破碎。

魔龙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在快速流失,他开始向更深的深渊攀爬而去。真是……该死的兽人战士!他的龙爪没有多少力气了,身上的魔纹也趋于暗淡,早点去到那个地方,必须是现在……

而曼德布罗特,他被大地的震动而无法彻底昏死。他爬行起来,揣测着那条龙移动的痕迹,他的虎躯背负着流血不止的伤口。他的目的,是要让这条龙付出生命的代价!

深渊的更深处是漆黑一片的宁静世界。

那是蕴藏着灵魂的龙族宝石。

魔龙艰难地到达了此处。晶石的光芒盈满龙的面庞。魔龙的狂暴,面目的狰狞,在这一刻统统趋于安宁。沧桑的瞳孔一瞬间被光芒抚平,油亮的鹅黄色在他的面容上游走。这块蕴含着灵魂力量的石头,是魔龙迄今守护的宝物。

只是魔龙的面目依旧非常憔悴,它想到那个兽人战士,龙的利齿便因愠怒嘎吱作响。

它更没想到的是,那个所痛恨的家伙,此刻正重新站在魔龙的背后,且伤痕累累的,举着几近破碎的巨剑——蜿蜒之伤。“呼……嘶……”

龙回头的时候,龙翼不经意间竟刮起一道愤恨的风流:“『你……你……』”

它听到了这个雄性低吼的怒火。“你只不过是只,愚蠢的,又高高在上的,魔物而已……咳……”黑虎战士盯着他必须革除的目标,目光垂弱,举剑却格外决绝,他的怒意将自己的身形化作墨色的苍雷,宝蓝色的眸光与剑气融合成充满杀意的一闪。这是最后一击了。这一切,仅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霎时间,龙的鳞甲碎裂至尽,高傲的头颅无法再挺起来。胸膛处,是因强大冲击力而破碎的蓝纹巨剑。剑身在破碎的最后关头,在龙身上打开了一个无法堵住的洞窟。洞窟涌出龙血,这洞巨大得以至于能看到龙身后的那颗闪耀着光芒的灵魂石——那是它一直守护着的珍物——石块的光芒已经暗淡下去了,和龙的瞳孔一样。它被战胜了,生命消逝而来的冰冷占据着他的头脑,“『嗞……呃……呃啊……』”,龙与虎兽人四目相对,它仅存的欲念仅仅是憎恶,这个漆黑的老虎,是他毁了这一切。

曼德布罗特,眼睛几乎已经睁不开了,他太累了,透过魔龙残破的躯体,那块龙族珍贵的宝石在吸引着他。仿佛有灵魂的力量在当中凝结。“……”他已经失去了蜿蜒之伤这位珍贵的伙伴了,伸手去碰,慢慢的,抬起满是自己鲜血的手……

“『不可饶恕……啊……不可饶恕……』”

魔龙的呻吟微乎其微,他挤压着肺部的空气,吐出的气息附加着灼灼怒意。

在这一刻,不知是灵魂石的金棕光辉,还是龙的怒火的原因,曼德布罗特在昏迷前的一刻,他的右眼如火中烧。他很难受。在触摸到那块奇异的石头的那一刻,他的眼前天昏地暗,巨量的光影在注入脑海。

之后,力量渗透进这位已经劳累了的战士的躯体当中。在他耳畔的,是魔界的深渊轰然垮塌的声音。

魔界周边地区因为异动而局促不安。

边界聚落的蜥蜴人探出头来,天地崩裂的声音让他们迟疑,他们目光呆滞,嘴里嚼动新鲜的牛膝骨也停顿了下来,因为看到魔域龙冢方向的火光冲向高空,岩浆翻涌不息。就像一场灾难正在降临。

背脊佝偻的雄性蜥蜴们提议,该去那边探探虚实。如果是些倒霉人类在惹是生非,身为魔物的他们定会逮起来带回部落饱餐一顿。

在熔岩漫上陆地的地方,正在有一个影子虚弱地挪动。

他的身体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那般,虎兽人的右侧身躯几乎溃烂,但是他还活着。他拄着一把锋利而又散发着阴冷的巨剑爬了起来,剑身仿佛也是带着一股新生的凛冽味道,王都的盔甲脱落了,露出了沾满硫磺味的重生躯体,双腿能得以站立。“呼……唔……”他呼吸着,周围的气流因他而抬升。

从他躯体中飘散而出的,是灰烬一般金黄的尘粒,如同萤火飘舞一样。

尘粒笼罩着四周,在肮脏的视野里,他看到成群结队的蜥蜴人魔物接近过来。那是此地的原住民,蜥蜴们气势咄咄,口腔里吐着信子。

他注意到了,但丝毫没有慌张。他只是静静地等待自己的身躯恢复强壮,等待恐惧成型,慢慢蔓延——

其中一个蜥蜴人为始,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切都很顺利。这位浴火重生的魔王扬起笑容。他的笑容诡异、深邃,充满了征服欲。他对这样的结果满意不已,就让恐惧在他们时日无多的躯壳里生长吧。因为他的身体还需要新的生命力的添补,他需要源源不断的血液与灵魂,从龙化这些蜥蜴人,让他们作为奴仆开始吧——

“『呼,开始有趣一些了……』”

兽人战士的喉咙里,振动着并不属于他的声音。

这位客人醒来的时候,是在蜥蜴人部落的尊贵的床榻上。

他头疼欲裂,仿佛在炼狱当中经历了一场战斗,而且自己活下来了。手掌不断地安抚自己的太阳穴,才勉强将自己的意识找回。“我这是……怎么了?”

漆黑的虎兽人还尝试着努力回想自己遭遇过什么,但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右侧的身躯发散着药膏的臭味。床旁的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在说:“尊敬的……主……尊敬的客人,您醒了。”

“抱歉啊,噢,你好。”黑虎兽人这才注意到自己床旁还有别人。那是雄性蜥蜴人,面目苍老,表情麻木,因为受到过恐惧震慑的缘故,这位老蜥蜴人的瞳孔保持着睁圆。这让黑虎兽人非常的在意,“请问……我是怎么到这个地方的?而且,我还满身是伤?我的右眼,发生过意外,是吗?……”

“……”年迈的蜥蜴人诚惶诚恐地,他跺了跺脚,希望自己说话的每一阵口气都带着十足的敬畏,“您还记得您的名字吗?”

“名字……”

黑虎兽人已经不记得任何东西了,他从何处出生,从哪里获得的这把锋利的龙冢巨剑,自己姓甚名谁都无法知晓了。他的脑海深处一片黯淡,如果费劲地向内深挖,就会有一个凶猛的声音在警告自己。那是一种远古的、震慑人心的、可怕的声音。如同龙鸣,这个声音无法挥去,他响彻脑海四壁。它嘶吼着:“竜……”

“‘竜’(Ryuu)?”老蜥蜴人的声音非常轻。

黑虎兽人从疼痛的回忆中再度清醒过来。这难道是冥冥之中自己真正的姓名吗?也许是吧,已经没有更加有说服力的信息了。“‘琉’(Ryuu)”,黑虎兽人失神地望着这位替他治疗的蜥蜴人朋友,“我的名字……也许是琉。”

“好的,琉,请您这段时间好好养伤,我们会帮助您早日康复的。”

这些日子,名字叫琉的这位黑虎兽人一直呆在蜥蜴人的聚落里。虽然不知道他们作为魔物为何如此好心为一个陌生人伸出援手,但是琉一直从心底感谢他们。琉也提议自己下床去帮助他们修缮屋舍或是捕杀飞禽。但是都被他们拒绝了——胆战心惊地拒绝了。

是的,蜥蜴人他们很怕自己,虎兽人看着这些居民的神情,麻木、惶恐。琉也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感到不安。

还有一件令琉在意的事情。蜥蜴人居民们他们的体态变化得非常明显,身躯庞大,后背骨质凸起,很像是中了某种诅咒——龙化。很奇怪,这里虽是魔界交界地带,但未曾发现有过一条龙出现过,这种诅咒是如何产生的呢?琉无从知晓。

琉只好安心康复,直到自己可以离开这里不再为这里的居民添麻烦为止。那一天,他照旧躺在床上,那位雄性蜥蜴人最后一次看他,但琉并不知道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他照旧和这位和蔼的老蜥蜴人打着招呼。

“您很快就能彻底恢复了。”蜥蜴人毕恭毕敬地说。

“真是,谢谢你,还有其他的村民。”琉已经慢慢习惯了这些家伙木讷的表情和发音,然而,藏在心底的疑惑还是要脱口而出才舒服一些,“其他人呢?明明有很多年轻的家伙在这周围生活的,但是最近我怎么都找不到他们了。他们去更远的地方狩猎了吗?”

“……这,”老蜥蜴人顿了顿,声调有些苍凉,喉咙咽下一口难以吞咽的唾沫,“他们在为了治愈您的身体,而付出努力。”

“是吗,真辛苦……”琉打算自己明天自己彻底康复后,一定要挨家挨户地拜访他们,即便这样做很难为情。不过,现在还是休息再说。

这位雄性蜥蜴人为这位客人鞠了一躬,便退出房间。他去了聚落边界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来到这个地方,这是“琉”的要求。巨坑里盛放着古老的龙纹法阵,在法阵的四周,残留着年轻力壮的蜥蜴人的躯体,他们死去多时,表情固守着石蜡般毫无知觉。

黑虎兽人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为了您的安康……”,老蜥蜴人的脸颊感受着凛冽夜风的吹拂,他与其余蜥蜴人一样,成为法阵的一角。已经龙化已久的他在这一刻摆脱了苦难,置之死地,化成最后一块拼图碎片。

法阵释放着龙纹的红光,冲向炎炎天空的热云。

“唔啊啊啊啊啊!——”床榻上的黑虎兽人就像是浑身被突如其来的热流包裹。那本就疼痛不已的肌肉,以及骨骼,在躯体的高温当中发痒,极速愈合,成型。

这是最后一个步骤了。龙的灵魂在自己的体内咆哮。虎兽人失措地弓起后背,小臂撑着床面,臂膀浑圆的肌肉几乎能够将这张床撑破。他犹如在火中接受试炼的苦难,皮毛宛如遭到焚烧,面部急剧扭曲,成为狰狞的模样。后背凸起,像是蝗虫啃食自己的脊骨,他在生长出新的骨骼。……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好像,自己变成了可怕的怪物……全身的肌肉都正经历着突变。他的唾液和汗水肆意流淌,蒸发出浓重的硫磺味道水汽。

“『吾之重生,应当感到庆幸——』”

琉失去视线的那一只眼睛,此刻盛放着火光,像是龙在灾厄的怒涛中飞翔时,披靡众生地傲视之瞳。

黑虎兽人重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在自己的热汗中醒来。他好好打量了自己,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的异样。看来自己是做了噩梦。也许和这里的居民呆久了,以为自己也挨上了龙化的怪病。这时,他的脑内闪过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当一个“半龙人”也不错,因为他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伸了一个懒腰,没有任何大碍,他松了口气。现在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虽然这段时间已经产生了些许感情。

出门时,他久违地扬起身旁的巨剑,剑身随着手腕的驱使而在空气当中划过无形的波痕,整把剑轻巧地搭在自己身后,仿佛自己本身就和这把巨剑本就是一对早已熟络的搭档。没准,自己先前真的是一个用剑高手。也许这把龙冢巨剑能够告诉很多未曾知晓的故事。

他在门外呼喊了一声。“多谢照顾了,各……”

黑虎兽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犯了难。这个聚落找不到任何一个蜥蜴人了,包括昨天晚上都还在照顾自己的老蜥蜴。他们去哪里了,还在熟睡当中吗?

也许此时并不该继续打扰他们。他索性在自己的床旁放下铁质盔甲的残片,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这是他浑身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了。于是他穿着简单的装束便离开了这里。

若不是此处是魔界边界,周围应当会有马车或是驿站的,所以琉只好徒步走着离开这里了,指望着这场旅途能够组合自己混乱的记忆。

王都的月亮永远是满月。月色如尸体一般苍白,照耀着王都的建筑。

侍卫们使用了冰冷刺骨的纯水,再度轰醒了黑虎战士薄弱的神经。琉憔悴地抬起头。他每一下动弹,都会拉扯到铁锁链,让自己四肢疼痛。

这些东西将自己手脚牢牢束缚。黑虎兽人的双臂和自己粗大的虎尾绑在一起,他无法直立,只能弓着背部,形如卑躬屈膝,宛若是虔诚的教徒,恳请面前的大人宽恕自己罪过。这位战士的躯体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遭受摧残。黑虎兽人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眼中充满了某种贫瘠的空白。

这里是王都。他不知道自己事先是否来过这个偌大的都城。为何他会被士兵抓捕逮到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个戴垂银链条眼镜的男人一直徘徊在自己面前不去。他好似和之前的自己相识。王宫的工作人员说,屠龙的英雄回来了,这是千古难逢的机会,他们需要进行什么“实验”,是什么……“引出龙”……不记得了。

不……这些记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你是王都最忠诚的英雄,你是屠龙英雄。”戴银链子眼镜的司仪优雅地攥高手中的绳索,迫使黑虎兽人的下巴拉扯抬头,不得不仰视自己。他曾经为这位兽人战士宽衣并穿上王都战甲,同样是他,为这位兽人战士扒掉衣物,如同囚犯一般禁锢于此。

“我是……最忠诚的……英雄,屠龙……”,虎兽人的嘴巴被圈了一两层的布条粗糙地所封锁着,这是他唯一能张嘴说出来的词句,如此单调,如此艰难。兽人战士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而且他的食道灌满了药剂,齿缝扩散着腥臭的味道。

“很好,屠龙的英雄阁下。”

司仪转身过去,他开始对这些磨磨蹭蹭的研究人员失去耐心了,王都已经找不到更加手慢脚慢的仆人了。司仪呵斥他们:“赶快想办法,把他身体里的魔龙之力引导出来,如果到最后王都得不到这一份强大的力量,你们这些懈怠的人,一直都在制造失败的人,脑袋将全部落入皇家贵犬的餐盘当中。听清楚了吗!”

紧张的研究人员俯下身段,他们淡色调的衣裳被他们的冷汗所浸湿:“是的,先生!”

琉狂呕了一些废料。自己的躯体在濒临病变。他已经被迫接受这些人尝试了无数种实验了。他越发感觉自己的身体非常古怪。他甚至不太确信,自己的身体是否还是起初时候的样子。

罢后,司仪说了一句让人胆寒的话。“使用‘引龙枪’吧,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个夜晚,是工作人员们最忙的时候。黑虎兽人很疑惑。此时,他自己的四肢被铁链绑着,只能跪坐在墙脚下,手臂也在无力地伸开,而那些王都的人在自己面前跑来跑去,他看不清楚,只感受到右眼无比的疼。最后他们启动了什么仪器那样,轰鸣声音大作,魔法材料燃烧的味道充斥着老虎兽人的鼻腔。

他听到了“轰——”的一声,自己的胸膛被贯穿了。

琉在高声吼叫着。他要死了吗,痛苦在纠缠着自己的身躯,他的意识几乎被抹杀了,随后灵魂深处的深渊当中,有谁在充满杀戮之意地嚎叫。

他的胸口开了一个窟窿,这个画面,仿佛在哪里见过。是自己,曾经把哪个家伙,也捅破了这么大的洞吗。

他听到了龙鸣。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沸腾上来。“『仄——吼——』”

琉在尖叫着,铁链几乎不能再束缚他了,他扯着这些铁制品向前拉去,背后的巨墙开始陷入战栗。嘶声力竭痛苦不已的脸开始慢慢变化了。琉的脑袋俨然化成一条龙的头骨。

琉的肋骨开始扩张,脊背蒸发着热汗,甚至左侧的肩胛骨开始剧烈地疼痛,痛苦钻破皮肤,残破的龙翼孤零的骨架生长出来。老虎尾巴伸长且长满了坚硬的龙鳞,它直接脱离了铁环桎梏。黑虎兽人满是新的鬃毛,释放着硫磺与岩浆的乌黑味道。

这一幕让所有的王都人员担惊受怕地接连退后。这个实验体太过危险了。人们仿佛打开了一个通往地狱的大门,却不知道如何闭合。

“『呼——』”,仿佛是一个地狱的君主在缓慢地呼吸。高傲的龙啊,他醒来的第一幕,便是这出人类的愚蠢的戏剧。

司仪双腿几乎僵硬在了原地。他已经无力去扶好自己歪斜的眼镜了。“如此强大,强大到让人敬畏……”

渺小的人类这才意识到,他们是无法夺取龙的力量为己所用的。他们错了,而且错得非常彻底。

龙人化的兽人战士跪坐在炙热得发红的地砖之上,他胸口的伤口正极速复原着,烫红的肌体像是岩浆湮没礁石,将坚硬之物涅槃重生,他会重获更加刀枪不入的肌体。龙的呼号,不,这更像是某种带着终焉宣言的诗歌,“『呼——嗞——』”

他的咽喉鼓动着地狱的热风,这股热量传遍全身,滚烫的身躯冶融着残余在身躯上的铁链铁环。

如何阻止他?他即将站立起来,以地狱之龙的身躯重现人间,他的傲慢能够使得国都大地化作焦土,他的愤怒能够将云层中的烈日坠落,万物哀鸿遍野。

在这些渺小的王宫人员绝望之时,事情有了转机。龙人化的那位战士,正在控制着呼吸,操纵着气流的转动。室内扩散的热量渐渐覆没于颠倒的空气当中。琉在努力地控制自己,他的意识在疼痛与焦热中被找回。他此刻真如勇士一般无畏,因为此刻他的灵魂正在做着艰苦的抗争——与体内龙的灵魂斗争。

时间被炙热感松绑了,王都内部的空气开始了有序地流转。星夜依旧澄空明亮,只不过王都的室内,宛若经历了战争的洗礼。这里的人尚且安康,反倒是琉,这个黑虎兽人作为这场战争中的险胜者,他痛苦地跪倒在地面上,努力地呼吸,吸收着空气中干涸不已的水分。

他再次活了下来,这位先前与龙战斗的英雄,在和龙的这次战斗中再次胜利。只不过他虎兽人的皮毛伤痕累累,背后残留着非常夸张的伤口。因为琉的这块肌体,曾生出一次龙翼。那是可怕的一幕。经历过魔龙如此威慑过的王都人员,必然心胆俱裂。

琉抬头,湛蓝的那只眼睛仿佛带着迷茫和抚慰。英雄回来了,魔龙再度安眠了。

从那以后,王都停止了对琉体内力量的研究和开发,如果可以,他们更愿意忘掉那夜魔龙初醒的时刻,忘掉给他们带来的恐惧。王都也不会轻易让琉这一强大如斯的士兵落入他国之手,就让琉继续成为英雄吧,有他在,忒拜城便有安宁和荣耀。

一两年后,琉依旧是作为屠龙英雄为王都效忠着。如今他换上了崭新的铠甲,臂膀的铁甲如龙鳞般坚固,两侧的护甲能够抵挡万箭的穿击,这是忒拜城赋予他的崇高敬意。

他去过很多地方,去完成王都下达的任务。他脑内剩下除了报效忒拜城这件事以外,有的就是无止无尽的担忧——他不知道体内的巨龙何时会彻底醒来。每当自己精神恍惚,意识薄弱之时,总会听到那可怕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声音。这也许是某种预兆吧,他对此感到忧虑。

他曾经回到魔界边界地区,也许能找到当初为他治疗的恩人。他感慨良多,也许那些年轻力壮的蜥蜴人也许已经生了孩子吧,也许,那位老蜥蜴人正在抱着自己的孙子孙女,面对琉的探望而感到惊喜不已。

等待着他的只有空无一人的蜥蜴人聚落,这里有无数的弃房弃田。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家居还是如往常一样,但是在这里的居民却像是悄无声息的迁走了。

琉在之后还去了别的地方。他的脑内很乱,他借着四处完成王都下达任务的机会,去更多遥远的地方修复自己的记忆碎片。

只有背后的龙冢巨剑一直在陪着他,他们去过厚雪皑皑的白夜镇的祭典,去过贫瘠的布鲁多拉地界的热砂之海,去过北方奈默镇的教堂,去过东边国度里钻石般闪耀的王城。

琉还去过一个地方,他的脚踏在一块软木上。这里曾经有一处庄园,庄园的花纹非常好看,绿蔷薇在木块上交织盛放。脚下这块地方也许可以产出美味的黑葡萄酒。但是这里现在什么都没有。破损的屋檐很宽,里面的空间也许能够容纳很多人共舞。然而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朽木被铁蹄踏碎,麦田至今都在散发着火热的焦味。琉确定自己来到过这个地方,但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黑虎兽人站在此地去远眺天际,那里仿佛一条银色的巨龙卧在山谷中央,那是忒拜城,至今都在闪耀着让人难以忘却的光辉。

琉开始有些累了,望着这些足以刺痛眼球的光芒,他蹲坐下来,他需要休息一下。带着灰烬味道的风抚慰着他,也许在记忆中,这里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地方。

“『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琉立即稳住心神,才让这个徘徊脑内的恐慌之音消失。

这个虎兽人站起来,休息够了,该走了。去下一个地方吧,也许会有新的发现,回想起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