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其二·霜刃 | 雪境往事

凯拉特宪兵虽然装备落后,杀人的招式倒是不赖。卡兰加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刀从最后一个红衣兵的胸口拔出来。血落在雪上,融成一片红色的湖,他抖一抖刀刃,左手从腰间抽出半尺白巾,把弯刀上的血迹拭净,还刀入鞘。
呼,有点痛。卡兰加看看自己的左臂,上臂被宪兵的枪打了个窟窿,倒是没有伤到骨骼和肌腱。他叹了口气,用还算灵活的右手翻了翻腰包,掏出一瓶透明的消毒液,卡兰加似乎不需要阅读瓶子上的说明,他用牙齿咬下胶质的瓶盖吐到一边,把刺鼻的药水直接浇到贯通的伤口上。
好像更痛了。卡兰加抽抽鼻子,他已经习惯了。疼痛不是坏事,这对他有好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那个与今日一般、大雪纷飞的夜吗?
他当然记得,他怎么能不记得呢?在那个荒废的狩猎补给点里,他面前的火堆已经熄灭整整一天了。背风坡挡不住的雪花已经打湿了那团不可能再燃起的灰烬,混成乌涂涂的一滩。带着的烤饼已经吃光了,补给点里有些肉干的残渣也已经被消灭殆尽,暴风雪历经三日三夜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水还是有的,但饮下那无穷无尽的雪除了进一步剥夺他的热量以外别无他益。
这是卡兰加迷失在康西雪地的第五天,他已经弹尽粮绝了。或许这一夜过去,风雪就会止息,太阳就会升起,但那跟卡兰加也就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暴雪之夜,天空黯淡,没有星辰可以指路。卡兰加的视野里却有光芒闪烁,他知道这是身体在极度饥饿中产生的幻象,这星星点点的光辉逐渐汇聚成一道光柱,在他视野中的原野上晃来晃去。
这就是结局吧,卡兰加·绍普夫,依特拉人中少有的被冻死的人。雪原的儿女中出了你这么一号不认路的,真是稀奇。
光芒越发强烈,直到把补给点用岩羊皮草草制作的防风门帘掀开,冷风再一次冲进卡兰加的避风港,把他最后一点温度剥夺去了。在他意识最终消弭的边界上,他听到那个男人略有惊讶的叹息声:
“原来在这暗夜的荒原的上不止我一个人,你早说一声啊,小鬼。”
后来,恩希欧迪斯再说起这件事,总是会呷一口手边的威士忌。这种淡黄色的饮料是他从遥远的维多利亚帝国捎回来的,他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学生时光。卡兰加从他那里尝到这种冒泡泡的苦涩饮料,虽然真不知道哪里好喝,但他还是学着接受了——当然,主要原因是担当恩希欧迪斯的护卫的那个丰蹄人卡卢·蒙泰尼在主人的威士忌喝光后研究出了新的酿造配方。每次喝这东西,卡兰加都觉得,那个喊自己叫“小鬼”的家伙在冲自己笑——不是恩希欧迪斯,是那个长牛角的。
明明您的岁数也没有比我大很多,但我还是会叫你一声老板。
在被恩希欧迪斯抱回家后,卡兰加恢复得倒是挺快。后来,他成了恩希欧迪斯老爷的信使,每天把老板的信件传达到谢拉格的任何角落,只要是老板的需要。明面上,卡兰加是为希玛艾什家家主服务的门客,经济宽裕,甚至好像还有个女朋友,可以说是十分幸福了。
那么,暗地里呢?
如果说仅仅送信这样的活计就能报答恩希欧迪斯的救命之恩,卡兰加可不会答应。在通过了恩希欧迪斯私人卫队的重重试炼后,他成为了亲卫队的一员。在他最终加入队伍的那一天,恩希欧迪斯送给他一把乌兹城产的弯刀,他抽刀出鞘,寒光流泻而出,与天上的凉月交相辉映,冰冷刺骨。
“真是好刀,老板的心意我接受了。”
“我们来日方长。”
然后,他们就一起去喝威士忌了。在酒桌上,恩希欧迪斯问: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加入吗?实话实说,丰蹄人打起架来比你猛多了。”
“我不知道。”卡兰加据实回答。
恩希欧迪斯举起酒杯,撞了一下卡兰加的,然后把剩下的大半杯一饮而尽。
“想像一下,你一个人,匍匐在雪地之中。这是一个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兴许还下着大雪——就跟我见到你那天一样。”
“嗯。”
卡兰加没有那么好酒量,他喝了一小口。
“你在黑暗中摸索,因为你知道你的猎物也在黑暗之中;同样的,你的敌人也潜伏在黑暗之中,他在等待着你的猎物,他还在等待着你。”
“你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太久,也许下一秒你的猎物就会出现,也许它永远都不会来。它终究还是没有来,你很失望,然后在回来的路上,你发现一个与你一样的人,匍匐在雪地之中,他已经快死了。”
“嗯。”
“在这个世界上,猎人最孤独,也最容易满足。而他最满足的时候,就是知道自己在寒夜中并不孤独。”
“嗯。”
“你‘嗯’什么啊,臭小子。”恩希欧迪斯突然起身拍了下卡兰加的脑袋,“我逗你玩的。”
眼见卡兰加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恩希欧迪斯叹了口气。
“你啊……”
他给自己的空杯倒满酒,又给卡兰加倒满。
“处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很少有机会能说说真心话。你也是。你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将来少不得会有人盯着你,算计你。这个时候,你得把自己藏好了,不是像卡卢那样,把自己藏在盾牌后面就万事大吉了。你要有自己的伪装,哭也好笑也好,都可以——当然最好是笑,没人喜欢天天跟哭丧脸打交道。”
卡兰加把脸侧向一边,将视线投向窗外,起风了,但屋里的暖炉更热。
“你愿意为我承担风险,我很感激。但在将来,你要承受的会更多,可能是生命安全上的,甚至可能会有违道义,这些事情,你都愿意做吗?你可以拒绝,没关系的。”恩希欧迪斯呷了口酒,捻起一块烤米扔进嘴里。“我们在阴影中相遇,但我不希望你永远遁身于阴影之中。”
卡兰加沉默了半晌,把视线挪回到恩希欧迪斯面前,他直视着老板的双眼,没有说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恩希欧迪斯耸耸肩,把杯子里差不多满满一杯威士忌全送下肚去。
“好,士兵讯使,从明天起,你就要为我干活了。”
“讯使,我用我的生命保证,我今日所言,没有半句虚假。”
恩希欧迪斯的敌人不多,但他们派来的人倒不少。在恩希欧迪斯接过亡父的遗产后,旺楚克和明两家看他是越来越不顺眼了。从最开始的商业情报刺探、监视、窃听,再到人员渗透,这群人对谢拉格的新贵是越来越不择手段。就是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情形之中,卡兰加担起了希玛艾什家反间谍工作的责任,在组建自己的团队的同时,把那些不知死活的小特务们踹出门去——偶尔还要见血。
总而言之,是个不怎么干净的活计。但与之对应的,恩希欧迪斯的每一个计划他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这次也不例外。

“圣女,我们……”
“叫我初雪。”
“呃,初雪……”
初雪的车队穿行在荒野之中,无边的雪暴将他们的视线完全遮盖。暴风雪一如预料中的一样准时,她却没料到它会如此强劲。纷飞的雪花在狂风的推进下形成一堵厚重的墙,车队不得不把速度降低到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步——危险到他们可能没法在燃料和饮食耗尽前到达最近的市镇。
另一件她没预料到的是,旺楚克没有遵守他与初雪立下的约定,派兵追了出来。
车队遇到第一批机动部队时,大雪刚刚开始。借助着突变的天气与法术,初雪成功地掀翻了旺楚克卫队的吉普车;但同样的,车队的四辆卡车被击毁,三人死亡,多人受伤,这些倒霉的乘客不得不分散到本就拥挤超载的其他车上,更加拖慢了速度。现在,在初雪的视线之中,第二支追击队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的雪橇车比初雪的卡车敏捷得多,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要追上了。
“别担心,先生,我们会没事的。”
初雪心里清楚,并非如此。甚至在启程初期,她就已经预料到途中会出现的问题。很显然,她失算了。
“各单位注意,追兵来了,全速前进。”她打开了车载电台,“各单位保持距离,雾灯开到最大,随时听我命令。”
初雪顿了顿,闭上了眼睛。
“我们会没事的。”

这是讯使这一路走过来遇到的第八支追击队伍,前七支都被他解决掉了。
老板的判断是正确的。在放走了初雪之后,三头议会——其实差不多是两头了——才发现自己放走了可以控制希玛艾什家主的最后一张底牌。他们几乎派出了自己能够驱使的所有机动部队去追捕他们的圣女。不过,很奇怪的,相当一部分基层军官都没有响应他们的命令,或许是因为他们确实认同圣女的看法,或是畏惧圣女和她手中神灵的权柄,又或者,有什么更现实而强大的力量给与了他们一些小小的“提醒”。总而言之,服从双头议会的部队先后分八批外出追捕,他们已经追踪到了圣女的移动线路,将她带回谢拉格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没有料到讯使的存在。
全谢拉格不会有第二个人比讯使更熟悉这片荒野。毕竟,他曾差点命丧于此。
伏击战总是很简单,甚至连套路都不用改变。在大雪之下,一些简单的手工爆炸物就足以让一整只队伍陷入瘫痪,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搞烂他们的车子,实在没有办法就杀了他们,讯使尤其精于此道。
但人多毕竟是优势,在讯使与第六支机动部队缠斗的时候,后续的部队显然是得到了前方的信息,根本没有停下来与讯使交火的意图,直接循着初雪的路线追过去了。被步兵火力钉在原地的讯使完全没有脱身的可能性,他不喜欢杀人,但不是每次都能如愿。
令他惊讶的是,赶在他前面的追兵居然在半路停下了。他们的车翻在一边,他们已经修筑了简易工事,动机很明显:等待后来的部队把他们带走,在此之前,挡挡雪。他们没料到最先追赶上来的居然是讯使。这次遭遇战让本就疲惫不堪的讯使措手不及,尽管他仍然把这支小分队清扫干净了,但他受了伤,在他给自己清创包扎的时候,乘着雪橇车的后续部队已经赶了上来,绝尘而去。
他艰难地从雪地上爬起来,拍拍自己雪地摩托的油箱,差不多已经见底了。他暗骂一声,看了看那些歪在一边的卡车,万幸还有点剩余。讯使摸了摸口袋,掏出一瓶威士忌来,喝了两口,接着上路了。
您放心吧,老板。他在心里暗暗发誓。

“前面的车队听着,马上停车。”
“马上停车,我们会保证所有病人的安全。”
“圣女阁下,我们只需要您跟我们回去,我们不会伤害您,也不会伤害病人……”
“他…他们在撒谎!”车里的病人大喊道,“我亲眼见到他们对病人开枪了!圣…初雪也看到了!”
雪橇战车的速度远远高过初雪的卡车,他们分四面把车队团团包围,但又没有强行把车队逼停,显然,他们还是有所顾虑的,但他们也清楚,这些已经晃晃悠悠的卡车没法再坚持下去了。初雪也清楚。
“初雪,我们怎么办?”
“想想办法!”
她已经在想办法了,可是没有结果。她的心里混乱无比,是她的鲁莽让人们陷于此种险境,她要对此负全部责任。现在该怎么办?束手就擒吗?如果勉力冲出去,且不说伤亡几何,看现在这个意思,他们是一定无法赶到最近的补给点了。
初雪打开了车载喇叭。
“士兵们,我可以和你们回去,但你们必须信守自己的诺言,绝对不能伤害病人!”
那边的回答倒很爽快:“圣女,我以谢拉格第六机动步兵团上校贝尔福·葛卓的名誉向您发誓,我和我的士兵绝对不会伤害您和您的病人,请您放心。”
“你胡说,我明明听到你们得到了议会的命令,要把所有病人赶尽杀绝!”
车里的病人一片哗然,他们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葛卓上校的誓言。嘈杂的喧闹声透过初雪手中的步话机清晰地传达了出去。
“什么命令?”那边的葛卓上校愣了一下,“我们并没有收到这样的命令,谢拉格议会也从来没有发布过这样丧心病狂的命令,我们谢拉格军人绝不会对自己的人民开枪,这违背了我们入伍时立下的誓言。”
风雪呼啸,一片沉默。
“停车吧。”
初雪给司机们下了命令。
“为什么?圣女,您这是……”
“我们还能打!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对,我们不怕!我们愿意追随您逃离那里,因为我们相信您!现在也是!”
“你们……”
泪水划过初雪的面颊。因为被人相信,所以才心怀愧疚;这份信赖有多真挚,这份愧疚就有多沉重。
“朋友们,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油料走下去了,我也不希望你们再与他们起冲突,我们不能再失去谁了。”
初雪抽噎着向这些追随她的人剖白着心迹。她本想给这些人带来救赎,却没想到这条救赎之路竟是如此艰难。
“我向你们保证,我会拼尽我的所有来保卫你们,大神在看着我们,我向祂,也向你们立下誓言。”
“我会和你们走,葛卓上校,我希望你能够信守诺言,否则,我会与你们拼到我的死亡为止。”
“圣女,大神珊蒂在看着我们,如果我和我的手下图谋不轨,您可以马上杀了我,我绝不反抗。”
“停车吧,这是命令。”
擦干眼泪,初雪再一次打开了车队电台。

葛卓上校没有食言,他甚至将自己士兵的饮食和药品分出来一些给了病人们。须发皆白的老军官见到初雪时,双手合十,深深地行了一礼。
“圣女阁下,我很钦佩您的胆识,也理解您的立场。但是命令就是命令,我只能服从。现在雪大风急,我希望您能和我们先行回到谢拉格,您的病人们会在我们后面的补给到达时一并送回。”
“不,不行。”初雪直接回绝了上校的提议,“我不会和我的病人们分开。我不畏惧寒冷,我会和我的病人们一起回去。”
“没问题,圣女阁下,如果这是您的意愿的话。”上校倒也没有再继续逼迫下去,“通信兵,过来,我要给总部发信。”
“通信兵?”
“敌袭!”
稀疏的枪声响起,士兵们胡乱射击着,却看不到到底在向谁射击。只不过,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惨叫证明着这个敌人确实存在。
“谢拉格的人?还是整合运动?”初雪举起双手,风暴正在她的手中酝酿。“葛卓上校,不要和我故弄玄虚!”
“以卡车队为中心,成防守队形集中起来,务必保护病人安全!”葛卓上校掏出自己手枪,对空鸣枪示警,尔后转过身来,对初雪吼道:
“我的人正在被杀,你觉得会不会是谢拉格的人!”
正在说着,一柄飞刀从斜刺里杀过,直冲葛卓上校而来,初雪右手一抖,掷出一道风剑,把飞刀弹到一边。
“讯使?你在干什么!”
初雪不会错认那个黑发男人熟悉的身影。此时,他正擎着他被鲜血脏污的弯刀,刺向她面前的葛卓上校。初雪双手一合,两堵风墙一左一右,拦住了讯使的步伐。
“这些人接受三头议会的命令,是来杀害初雪姐姐和病人们的!那天你也看到了他们的行径!”讯使被风托在半空之中,动弹不得,他转而向初雪怒吼起来,仿佛要唤醒一个正在梦中的人。
初雪并没有终止她的法术,她的眉头拧成一团,心乱如麻。她的朋友浑身伤痕,看起来经历了不知多少战斗。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跑腿的讯使吗?他是如此急切地想让自己相信这件事,这让初雪更加地起了疑心。
片刻,初雪把视线投向上校。
“我最后问你一遍,三头议会到底有没有发布对矿石病人的清洗命令?”
上校紧锁的眉头死死地望着初雪的双眼,仿佛在责备她的再一次发问。“我发誓,我及我的同僚绝对没有收到与之类似的任何命令,机动部队全员也没有执行过这样的命令,你问任何一个士兵任何一个军官都是这个回答。你收起法术,他就会将我杀死。我不知道他从谁那里接收命令,但即便是在这样的威逼之下,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回答。”
见初雪仍不为所动,上校掏出了自己的手枪,用左手拿着,对准了自己的右臂。
“你——”
“砰!”
子弹的冲击力几乎要把老人掀翻,但他还是站住了。他死死地瞪着初雪,把枪扔在了她脚下。
“如你所见,我现在任你鱼肉。相信我也好,不相信也罢,随你。谢拉格男儿,永远坦坦荡荡!”
“他在骗你!不要相信他!”
初雪双手一挥,讯使落在地上,却被风压得无法起身。
“告诉我你知道的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谁指使你来的?你之前在与谁战斗?”
“我……”
讯使一时语塞,他没料到有一天会被自己尊敬的圣女以这样的方式盘问,半晌,他才说道:
“我怕有人跟踪你,要加害与你,才一直在后面跟着你的,没人指使我……”
初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刚刚哭过的双眼再一次红了起来。
“你并不会撒谎,卡兰加。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没了。”
讯使索性放弃了挣扎。
“好……”初雪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会亲自找我哥哥问清楚。”
“你真令我失望,卡兰加。”

这是车队困在原野上的第二天。鉴于燃料所剩无几,葛卓上校提议应当原地挖掘背风工事,凭借粮食存量与燃料暂避风雪,等待谢拉格后续部队的支援。但是,队伍中的通信兵已被讯使杀死,电台也已经被摧毁,他们已经无法再与谢拉格大本营联络。风雪未停,他们何时才能找来,还是个未知数。初雪和他的病人们只能困守在卡车围成的防风工事里,毫无办法。
初雪自己不畏风寒,她的病人们和士兵们则不行。所有燃料都被拿来点燃军队随行的战地暖炉里,来为这些可怜人带来点宝贵的热量。军人们已经将自己几乎所有的粮食都让给了病人,这些本就坚硬的压缩饼干在寒冷的雪原中更加坚若磐石。见病人们咬不动,几个军人端起他们的枪托,把饼干尽量砸成了碎块,汗水在他们的额头上冒出,然后马上凝结成冰,他们粗重的呼吸在风中飘散,像雾一样消逝了。
另一边,初雪和讯使单独呆在一起。初雪一边撑起风墙,尽量为病人们遮挡风雪,一边还要按住讯使。在得到他不会再出手伤人的承诺后,才撤除了对他的压制。他们已经都没有力气了,讯使历经八轮恶战,早已体力透支;初雪已经硬撑了整整一天,法术源源不断地抽走她的能量,她已经连讯问讯使的力气都没有了。
初雪无法再信守她的承诺了。她闭上眼睛,身体从空中轻轻地飘落下来。讯使挣扎着爬起来,把初雪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初雪姐姐……”
他真的做错了吗?他不知道。这是老板交代给他的。那些要开上雪山的卡车,也是他指的路,走这条路,病人们一定会被岗哨拦下。这样,老板的计划才能继续推进下去。现在的情况,难道他也预料到了吗?他的妹妹,他的忠诚的战士,他的士兵们,他的人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这些也在他的算计之内吗?他不敢想。
如果老板真的错了,那这一定是无比惨痛的错误。
“嗡——”
远方传来些许异动,这是引擎的声音。
讯使挣扎着爬起来,他抱紧卡车货厢的挡板,把身体提到货厢上,然后跳上车顶。他的手一滑,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呃,不行,一定要上去……”
他再一起挣扎起来,爬上货厢,双手抓紧车顶的边缘,把自己的身体举了上去。讯使的嘴里被血腥味所充盈,他的视线也已经模糊起来。但他仍然看到,在远方的天际线上,四道绿色的探照灯光正从空中向下扫射。是直升机编队。
讯使摸了摸腰包,酒瓶子还在。他扯下自己最里面的衬衫,那至少还是干的,用刀裁下一道长长的布条。他把布条塞到瓶子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第一下火没有打着,第二下也没有。第三下,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战栗着,在接触到被酒精浸透的布条后,瞬间燃烧起来。
“一定,一定要看见啊!”
讯使想站起身来,但他已经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力气。他跪在车顶上,把燃烧着的酒瓶子高高举起。火焰在瓶中舞动、膨胀,就像一颗生长着的星星。讯使终于倒了下去,直接从车顶摔到了地上。酒瓶在车顶上砸碎了,烧成了一片辉煌的海。
直升机越来越近,直到飞到他们的头顶。明亮的灯光照得讯使完全睁不开眼,在炫目的光辉之中,一个人从悬停的飞机上滑下来,她先跑到初雪面前,抱着她,反复呼唤着她的名字。然后,她跑到讯使身边,拍了拍他的脸,说道:
“你就是讯使了,对吧。”
她对着直升机挥了挥手,更多人从机上滑下来,还有担架和绳索。
这个女孩有着和初雪与老板一样的发色,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人。
啊,讯使想起来了,他的大脑已经濒临停止,他本应该马上意识到的。
她就是恩西亚·希玛艾什,老板与圣女的妹妹,也就是——
崖心。
在昏迷之前,讯使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酒拿来烧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