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旧日珍珠 | 自新世界

Almost heaven Arizona
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是亚利桑那
Orange ridge mountains Gila river
那里有橘色的山脊和希拉河
Life is old there older than the cactus
那里的日子比仙人掌还要长
Younger than the mountains
比群山还要年轻
Growing like a breeze
像风一样生长

瓦胡岛是没有冬天的,但还是有一点点凉,如果你还要穿着短裙的话。
相较于内华达的霸道,俄克拉荷马算是温和很多了。但是即便如此,对亚利桑那而言,她还是太聒噪了。停下手里弹了一半的肖邦E大调3号钢琴练习曲,她用眼神示意对面的女子——说慢点。
经过十多分钟的问答,亚利桑那更加困惑了。
“好了,我来总结一下。”
她对俄克拉荷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第一,你姐姐喜欢上了一个飞行员。”
“对对对!叫丹尼尔·雷戈!就是这家伙勾了我姐姐的魂,该死的……”
亚利桑那不得不再次让她闭嘴。
“第二,你姐姐不敢去说,对吧?”
“对对对!她胆子好小的,超级……”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亚利桑那叹了口气,把钢琴盖合上,拉好暗红色的盖布。上午的阳光从窗口打进来,把她的卧室染成一片金黄。
“我很难想象,你们两个都比我年长,居然会在这种事情上问我……”
“雅莉!”
俄克拉荷马突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双臂环抱住亚利桑那的颈子,在上面狠狠亲了一口,然后,在亚利桑那的耳边,悄声道:
“他是不是这么叫你的?”
“下去下去!”
阳光太大啦,把亚利桑那的脸都晒红了。在发觉自己无言以对的两秒钟后,她转去摸俄克拉荷马的腰侧,那是内华达家的敏感带,百试百灵——
不等亚利桑那动手,俄克拉荷马就先行弹出去了。她跳出门去,在门外向屋里伸出半张脸来。
“不说就算了。你看看你,明明岁数最小,偷跑得倒是最快。我们这些老姑娘当然要来问你……”
在预判到亚利桑那的棉枕头轰炸后,俄克拉荷马转身溜走了,留下气鼓鼓的亚利桑那坐在床上发愁。

“真的是那个飞行员啊……真好。”
亚利桑那当然知道丹尼尔·雷戈少尉。不仅她知道,全珍珠港基地都知道——如果你也被全港通报批评,你也可以做到。在屡次在港区上空带着他的P40战斗机进行“危险的非必要动作”后,他终于被罚禁飞了——虽然只有一周。
亚利桑那看看日历,今天是周六,下周一他就能复飞了。内华达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可以蹉跎,如果她还想有所成就的话。
“哎呀……”
亚利桑那仰躺在床上,风扇在她头顶慢慢地转着。海上吹来的清风偷偷从半开的门中摸进来几缕,让她的左手手背有一点点露水似的凉意。
她的手确实很凉。她知道,他也知道。
“快中午了,去看看他吧。”
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去厨房取了包裹,迈步踏出门外灿烂的天光。

珍珠港海军船坞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不欢迎舰娘进入。但亚利桑那也不需要进去,他只需要向着二楼挥挥手就可以。
“你好,亚利桑那中校。”
“你好,本尼昂舰长。”
“找富兰克林来了?”
“嗯。”
“喔。真是羡慕。”
“您也可以让西弗吉尼亚勤快点嘛。”
“她?我宁可选择让俄克拉荷马一天不说话。”
本尼昂上校是西弗吉尼亚的舰长,他和范·瓦尔肯伯格上校关系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年长一岁,可论起入伍来,倒是瓦尔肯伯格早一些。送走本尼昂上校十分钟后,亚利桑那的舰长才夹着一摞文件夹出现在门前。
“啊,雅莉。中午好。”
“中午好,舰长。”
虽然已经53岁了,瓦尔肯伯格倒还没长出白头发来。他快走两步,跑到亚利桑那的身边,把饭盒接了过去。
“今天吃什么呀?”他低下头,在饭盒外面嗅了嗅,“你先别说,让我猜猜。”
亚利桑那笑了起来,把放在嘴边的回答咽了下去。
“有豆子?”
“有。”
“还有……牛肉饼?”
“有。”
“没放胡椒?”
“没有。”
“柠檬水?”
“有。”
“哇~~”上校抚掌欢呼起来,“今天上午事情真是太多了,饿死我了。”
亚利桑那望着他的笑脸,仿佛皱纹都消失了似的。

“所以,内华达喜欢上了一个飞行员,是吧?”
军官食堂里已经空了,只有他们两个人。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这真是……”瓦尔肯伯格嘿嘿怪笑两声,“怎么说来着?‘老马还爱春芽’?”
“快吃你的吧,少说两句,别咬了舌头!”
舰长倒也听话,接着埋头对付剩下的半块肉饼了。
亚利桑那依然记得,范·瓦尔肯伯格上校刚刚被指派为她的舰长时候的样子。他故意板着脸,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如果我也有个女儿,她应该会像你一样。”
她回答:“我出生于1890年,您呢?”
上校面容波澜不惊:“我比你大两岁,所以我认为你会给与我适当的尊重,对吧?”
二人对视片刻,笑出声来。
是啊,亚利桑那已经为美国海军服役了25年。强大的后辈们一个接一个踏上海洋,新式战机逐渐统治了天空,她隐隐觉得,未来的海上战场,可能不会再属于她们这些扛着炮管的老家伙们了。但这一天,至少现在,还没有到来。
她还会继续服役下去。
“今天上午,有什么大事吗?看你都累成这样了。”
吃完了,瓦尔肯伯格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
“情报部那边截获了一些日本人的情报,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开了几个会,金梅尔上将让我们不要那么紧张,日本人不敢打到这里来的——至少情报部还没有告诉我们,对吧。”
他深吸了一口烟卷,半晌,吐出两个小小的烟圈。
“你说,亚利桑那,日本人会不会打过来?”
“我有点担心。”
“我啊。”
亚利桑那摇摇头。
“我不知道。日本人,不应该这样恨我们。”
“谁知道呢。”
瓦尔肯伯格把烟卷掐灭,站起身来。
“我回指挥部了。你回去记得清点一下装备库,有问题赶快找港务处修一修——告诉内华达,做个好人,别对小年轻下手!”
“完全收到。舰长。”

晚上七点半,按照宿舍门口留言上写的时间,亚利桑那准时走进“犹它”酒吧——专门开给舰娘的。星期六,舰娘允许饮酒。宾夕法尼亚、西弗吉尼亚和加利福尼亚正坐在一起小声聊着什么,见亚利桑那来了,宾夕法尼亚挥了挥手。
“啊,亚利桑那,你居然会来这里,太稀奇了。”
论辈分,宾夕法尼亚算是亚利桑那的姐姐。只不过,这两个人除了衣着,也就没什么相似的地方了。较亚利桑那的安静、沉稳,宾夕法尼亚更有在西部平原上策马奔腾的泼辣劲。亚利桑那向吧台尽头的内华达姐妹努努嘴,示意是来找她们的。宾夕法尼亚点点头,小声说道:
“谈完了来喝一杯吧,我请你。”
“好啊。”
看内华达一脸愁苦,事情估计是黄了。
“姐姐啊,她还是不敢去。”俄克拉荷马抢着说道,“她怕他会嫌她老,怕会毁掉他的飞行生涯,她怕……”
“闭嘴,俄克拉荷马。”
“……”
内华达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让酒保又去倒了一杯。她是喝不醉的,但今天,亚利桑那发现,她的脸有点发红。
“喂,亚利桑那。”
内华达直勾勾地盯着亚利桑那,让她心里多少有点发毛。
“你和你舰长,怎么样了啊?”
“什么怎么样了?”
“别装傻。”
内华达端起酒杯,把二分之一的黄色液体饮下。
“你知道我指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
内华达的视线向下瞟,桌上的玻璃杯反射着她们三人的面容,以及吧台上黄色的小吊灯。她不开心。
恣意的生活,早在她刚入伍时便已经失去了。而她没想到的是,在不老的容颜下,她要失去的,还有更多。
爱与恨,生与死,这些细小的宏大命题,在她们面前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譬如说吧,你与一个男人相爱了,你们在一起了,然后,你看着他一天一天老去,你却只在一些极细微的方面出现这变化——直到终有一天,你送走了他,以你与之前不知变化了几许的容颜,与早已斑驳花白的心。如果你有幸在与他相识之前预见到了这些,你还会选择与他在一起吗?
“我啊。”
亚利桑那倒了一杯黑啤酒,略略呷了一口。
“相对于什么别的,我更倾向于把他当成——父亲?”
“啊?”
俄克拉荷马惊得说不出话,她的姐姐依旧沉默。
“有的事吧,不管你做还是不做,干预与否,它都会发生,或者消失。这种风险是无法回避的,不管我们是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你说富兰克林啊,我们认识时候,他都快50了。”
“他从前说‘我如果有个女儿,也会像你一样’,我就在想,我的父亲啊,在我刚入伍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呢。”
“令尊现在高寿?”俄克拉荷马插嘴。
“早就去世啦,十多年了。”
“啊,抱歉……”
“没事。”亚利桑那摇摇头,又饮了一口。“你看,时间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
“但时间也是一切问题的来源。”内华达接话。
“你看,你抓住了问题的本质。”
亚利桑那笑了,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内华达的肩。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问题的所在。现在,你要问问自己,在面对这个所有人共同面对的问题的时候,你是选择回避,还是选择面对——一个人,或者两个人。”
杯里还有一点酒,亚利桑那拿起杯子,和内华达的碰了一下。
“话说回来,那小子,怕不是故意搞这些花活吧?”
内华达抬眼瞪着亚利桑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想不到,你还真是——活得比我们——明白一些。我们也是虚长这几年喽。”
“谢谢你,雅莉。”
“喂喂,”亚利桑那板起脸来,“这个名字是你能乱喊的嘛。”
“哈哈哈哈……”
内华达憨笑着糊弄过去,把杯中物一饮而尽。
“明天就去,找这毛头小子说清楚,出了什么事,老娘顶着!谁让我大呢,哈哈哈哈哈!”
“明天?”
这次惊讶的换成亚利桑那和俄克拉荷马了。
“你也真是…急性子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内华达摊摊手,“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当你说再见的时候~~”
亚利桑那接道,三人哈哈大笑。
“好了,你们继续,我去找我姐姐了。”

“今天…今天是几号来着……”
亚利桑那抬头看看日历,下笔写道:
“1941年12月6日。”
她停了停,望望窗外,月光下的珍珠港,正荡漾在温柔的波浪中,沉沉欲睡。
“晴。无事。”
写罢,亚利桑那拉灭了台灯。黑暗笼罩了小屋。
她要睡了。

− 注解 …
肖邦E大调3号钢琴练习曲:即《离别曲》。
本尼昂舰长:即莫文·本尼昂上校Cap.Mervyn Sharp Bennion (1887.5.5-1941.12.7),时任西弗吉尼亚号战列舰舰长,在珍珠港事件中遇袭牺牲。
西弗吉尼亚号(USS West Virginia (BB-48)),科罗拉多级战列舰,在珍珠港事件中倾覆,但后经打捞修复,重新加入战争。
范·瓦尔肯伯格上校:即富兰克林·范·瓦尔肯伯格上校,Cap.Franklin Van Valkenburgh (1888.4.5-1941.12.7) ,时任亚利桑那号战列舰舰长,在珍珠港事件中遇袭牺牲。
金梅尔上将:即赫斯本德·爱德华·金梅尔(Admiral Husband Edward Kimmel)(1882—1968),时任美国海军上将,太平洋舰队总司令,美国舰队总司令。因其在日本突袭珍珠港时一无防范,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被指责为玩忽职守,10天后即被解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