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 很冷 | 原创短篇

　　这里是一个阴冷狭小的地下空间，昏暗的光线让人很难看清周围的环境。这微不足道的光源，是堆在周围的各种各样的显示屏。其中很多显示屏已经是相当陈旧的型号，它们的屏幕也只是发着白光而已，早就无法继续正常使用。在这个全息技术已经全面普及的今天，它们就好像是来自旧时代的一声叹息。
　　被这些显示器层层包围着的，是一个像是工作台一样的书桌。书桌上面摆着几个型号较新的全息显示屏，算是为这样一个满是古董的地方增添了一点点生机。不过，它们依然很难掩盖这副破败景象：除了工作台之外，这里的其它地方都被灰尘所覆盖，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清理；地上堆满了如同树根一样交错的电线，在这里走路稍不留神就会被其中一根绊倒；废旧的稿纸和空的药瓶随意地散落在地板上，完全没有被清理过的迹象。
　　在工作台前，站着一个男人。他身穿一件满是污渍的白大褂，一件打着补丁的棕色衬衣，还有一条裂了口的黑色长裤；他一头灰白色的头发乱蓬蓬地垂下来，既没有修剪过也没有打理过，遮住了他大半边的脸；他露在外面的下半脸苍老而干瘦，布满了皱纹；从袖口伸出的双手同样不堪入目，透过粗糙的手掌，可以看见皮肤下面的掌骨，手指像枯萎的树枝一样僵硬干瘪。
　　这个男人抬起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眼前的东西。在他面前，是一面用钢化玻璃制成的大窗口；而在玻璃的那一边，是一副截然不同的光景：那里是一个小小的隔间，一尘不染的墙壁和地板上有序地固定着大量电缆和数据线，很明显是精心摆放过的；洁白且明亮的灯光照亮了隔间的每一个角落，也为这个男人无神的瞳孔增添了一丝光亮；盘根错节的线路在隔间中心汇聚成四股较粗的线缆；线缆的终点，则是悬吊在半空中的一个——
　　——头。
　　这是一个用机械制成的小女孩的头，但与一般的机器人不同，这个头与真人的头别无二致。圆圆的脸颊，乳白色的肌肤，小巧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唇，紧闭着的双眼将她长长的睫毛显露无遗，还有黑色的蓬松短发，看上去就是一张很可爱的脸。
　　男人久久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这张脸上移开。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X博士，可以开始试验了吗？】一个女性的人工语音在这时候响起，打破了寂静。
　　他如同从梦中醒来一样抖了一下。过了很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好吧。”
　　【明白了，】人工语音说道，【开始供能。】
　　随着它的声音，设备开始运转，发出嗡嗡的响声。这响声越来越大，不过马上就保持在了一个恒定的音量。
　　【能源供给完毕，正在传输人格数据。】
　　隔间里的数据线上亮起了绿色的灯光，像是进度条一样移动着。很快，灯光就到达了那四根粗线缆的终点，也就是小女孩的头那里。
　　【人格数据传输完毕，启动。】
　　人工语音的话音刚落，那个头就睁开了眼睛。她有着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像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惹人怜爱。
　　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由于头不能转动，她只能通过转动眼球来观察周围的环境。
　　“我在…哪儿？”过了一会儿，她发出了稚嫩的声音，但语调略显生硬。她说的话通过麦克风传到玻璃那边的男人那里。
　　男人听了，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凑近自己这边的麦克风，说：“这里是你的家。”
　　“家？”她四处张望着，依然很好奇。
　　男人就这样观察了她一阵子。接着，他提问了：“你感觉怎么样？”
　　她把目光移到了男人的身上，眼球转动的幅度变小了，似乎是在打量着他。
　　“我…很冷…”她说，“有点儿…寂寞…有点儿…害怕…”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睛，咬着嘴唇，变得胆怯起来。
　　男人立刻将脸侧过去，紧闭着眼睛，显得很痛苦。
　　“你…难受吗？”她又抬起眼睛看着他，对周围事物的好奇盖过了她的胆怯情绪。
　　他关掉麦克风，随手从旁边抓了一个药瓶。他喘着粗气，拧开药瓶的盖子，试着把里面的药片倒在手掌上，但是这个药瓶已经空了。他狠狠地把药瓶向后一扔，用力拉开书桌的抽屉，伴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他那枯瘦的手指在放满稿纸的柜子里胡乱翻着。好不容易摸到了另一个药瓶，拿出来晃了晃，药片碰撞瓶子的声音对于他来说分外悦耳。他的手指抽搐着，勉强拧开盖子，把大半瓶药片都倒在手掌里。不断颤抖的手掌把一部分的药抖掉了，不过他还是勉强把药送到了嘴里。他用尽全身力气咀嚼药片，使劲往下咽，干涩的药片有几次差点卡住他的喉咙。终于，他把所有的药片都咽了下去，呼吸也总算是平缓下来了。
　　他重新打开麦克风，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可能是对他的行为表示不解，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睁大眼睛盯着他。听见他这样回答，她的好奇心暂时被打发走了。
　　“既然你对我这么感兴趣，”男人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两眼向上看着，可以看出她在努力思考。
　　见她一直没回答，男人闭着眼睛叹了口气。正当他把手伸向键盘的时候，她又说话了。
　　“爸爸？”她看着男人说。
　　他伸向键盘的手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收回。
　　“你是…爸爸吗？”她问道。
　　“没错，我是爸爸。”男人颤抖地回答着，他好像很激动，“那么，你知道你是谁吗？”他追问道。
　　“我是…谁？”她又一次陷入了思考。
　　“或者说，你叫什么名字？”男人补充了一句。
　　“我叫…什么…名字？”她重复着他的问题。
　　她还是没有马上回答。
　　男人突然变得十分焦躁，他抓起麦克风，对着麦克风提高音量说道：“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叫…我叫…”她的目光四处游走，男人焦躁的情绪好像也传染到了她身上。
　　“快说！”男人催促着。
　　“我…我…不知道…”
　　她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就在那一瞬间，气氛重回安静。
　　男人的手垂了下来。他把麦克风放回原处，手指在旁边的键盘上简单地敲了几下，全息显示屏上便显示出“是否重置”的提示。
　　“很遗憾，”男人用阴沉的语调对她说，“你不能想起你的名字，就代表你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接下来我会把你重置，以便进行以后的试验。”
　　“失败？…重置？”她疑惑地说，“会…很疼吗？”
　　“我不清楚。”男人说着，把手指移到了“是”选项的上面，“但你再次醒来以后，就不会再记得刚刚发生的一切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目光停留在他准备按下按钮的手指上。
　　忽然，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一样，开始叫了起来：“不！…请不要…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尽管他的语气很平静，他的手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不！…求求你！…不要！”她带着哭腔大喊着，脸上写满了恐惧。
　　“安静点儿！”男人吼了起来，可他的手已经在疯狂地颤抖。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我！…我不！…我不想！…我不想死！”
　　男人的手指猛地戳在了“是”的选项上。
　　“啊…”她的瞳孔瞬间放大，然后闭上了眼睛，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设备运转的嗡嗡声逐渐消失，数据线上的绿色灯光也熄灭了。
　　【人格数据已重置。】人工语音再次响了起来。
　　沉寂了几秒后，男人痛苦地呻吟着，右手捂住胸口，向前瘫伏在书桌上，左手握成拳头，高高举起，却无力地落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X博士，身为您的私人智能管家，我必须为您的健康状况负责。】人工语音说，【我认为，继续这个试验只会为您的身心健康带来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
　　“别说了……”男人虚弱地说着，从书桌上费力地爬了起来，“刚刚那是第几次试验？”他问道。
　　【第11269次。】人工语音回答。
　　“也就意味着，我已经杀了她这么多次了吗……”
　　男人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跨过地上杂乱的电线，踩过那些如同落叶一般掉在地上的稿纸。
　　“为什么……人格的重建已经很完美了，可为什么……她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他悲痛地自言自语着，在离工作台较远的一个角落里停下了脚步。在那个角落里，有一台还在运转的老旧显示器，上面在滚动播放着几条很久以前的新闻，只有字幕，没有声音：
　　——“X博士在仿生学及人工智能领域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专家表示，他一人所做的贡献足以将该领域的进度向前推进30年……”
　　——“对于众多大型企业试图用重金收买其专利权的行为，X博士表示强烈反对和谴责，并声称他的一切研究成果将为全人类所用……”
　　——“X博士于今日公开了他的研究成果……”
　　——“人道组织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抗议，矛头直指X博士。游行的参与者称，仿生学和人工智能技术的过度应用会让人类走上一条不归路……”
　　——“X博士公开表态：‘我的研究是为了让人类走向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重大新闻：今日，X博士的私家车在路上遭到极端抗议分子的自杀式炸弹袭击。X博士9岁的女儿，艾尔莎·X于袭击中殒命。家属表示，X博士今后将谢绝任何形式的采访……”
　　——“X博士于今日离奇失踪……”
　　——“X博士的失踪已近一年，其研究项目由于缺少资源而被纷纷叫停……”
　　——“X博士的失踪已近五年，大多数人们都认为他已不在人世……”
　　——“在X博士失踪十年之际，其家属同意为其举行葬礼。葬礼地点位于中央公墓，XXX总统亲自出席并致悼词……”
　　他转过身，又一瘸一拐地走回了自己的书桌。刚刚走到书桌前面时，他失去了平衡向前摔去。他把两手撑在桌子上，这才避免摔倒。他慢慢支起身子，拿起了刚才那瓶药，拧开盖子，直接把剩下的药片倒进嘴里，贪婪地咀嚼着，拼命吞下，再把药瓶扔到地上。
　　“原谅我吧……艾尔莎……”他小声的说着，抬起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眼前那个小女孩的头。
　　【X博士，无论您怎样做，您的女儿是永远无法起死回生的。】人工语音对他说。
　　“我知道……”他回答。
　　【既然如此，我劝您还是不要继续……】
　　“再来一次……就一次……”他没有转移视线，用恳求的语调嘀咕着。
　　人工语音陷入了沉默，没有回复他。
　　过了很久，人工语音才再次说话：【人格数据已就绪，X博士，可以开始试验了吗？】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开始供能。】
　　设备再一次运转了起来。
　　【能源供给完毕，正在传输人格数据。】
　　【人格数据传输完毕，启动。】
　　女孩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我在…哪儿？”她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这里是你的家。”男人在那边答道。
　　“家？”她还是很好奇。
　　“你感觉怎么样？”过了一会儿，男人问她。
　　她垂下眼睛，咬着嘴唇：“我……
　　……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