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MALfunction | 原创短篇

  将她从睡梦中唤醒的,是她自己的尖叫。
  如同用指甲抓挠黑板的刮擦声一般让人难以忍受,又如同被扩音器放大的尖锐杂音一般刺耳,其间夹杂着电子的噪声和金属锈蚀的响动。这尖叫听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人类的声音,更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在全身都是故障的情况下强行启动时发出的悲鸣。
  她用右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要让这该死的尖叫声停下。庆幸的是,她做到了。不过,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窒息感。即便她松开右手,窒息感依旧没有退去。
  她张大嘴巴,以极快的频率大口呼吸着,但这并没有什么作用。她睁开眼睛,眼前的画面一片模糊,忽明忽暗的视野里充斥着红色的警告提示:
  【左臂义肢,Malfunction(故障)】
  【呼吸系统,Malfunction】
  【视觉传感,Malfunction】
  【平衡系统,Malfunction】
  【……Malfunction】
  【……Malfunction】
  她试着挪动身体,那条沉重的左臂却纹丝不动,像是船锚一样,将她死死钉在金属床板上,只有右臂还能勉强活动。
  无法起身,她只能维持躺着的姿势将头向右转,凭借着形同虚设的视觉来寻找着她想要的东西。
  终于,在那些填满了视野的红色警示里面,她看见了一个绿色的指示框,里面写着:
  【Depressant(抑制剂)】
  生锈的金属味在她嘴里蔓延开来,窒息的痛苦让她不能再继续等待。她用上全身的力气,把右手向着绿色指示框的位置伸去,想要抓住它。
  她抓了下去,但她什么都没抓住。于是,她拼尽全力地把身体向右侧蠕动,试图靠近指示的位置,可沉重的左臂并不允许她这样做。不管她怎样使劲,她和那东西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太多变化。
  她没有放弃,使出更大的力气。求生的欲望让她顾不了那么多。
  “哧!哧!”
  肌肉组织撕裂的声音从左肩传来,但她丝毫没有觉得疼。她只知道,在这之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圆筒状的物体。这正是她需要的东西。
  她立刻把这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再收回右手,把这只手凑到嘴边。她用力合拢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张着的嘴,牙齿正好咬到了一个触感类似于橡胶的物体。
  她咬住这个物体,右手握着圆筒向外侧拔出。紧接着,她几乎是用上全身最后的力量,让头稍微左倾,右手把圆筒与橡胶物分离的那一头狠狠戳到了右边的脖颈上。
  “噗哧!”
  伴随着尖锐物体刺入皮肤的声音,她总算是从致命的窒息感中解脱了出来。她吐掉嘴里的橡胶物,再次张大嘴巴深呼吸。带着浓重发霉味道的空气进入了她的口腔和鼻腔。
  又过了几秒钟,她的视力逐渐恢复了,红色的警示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她试着抬起左臂,这条手臂在抽搐几下之后服从了她的指示。她把左手举到眼前,握了握拳,然后坐起身来。
  她所处的这间屋子十分昏暗狭小,仅能放下一块床板和一张小桌子。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放在桌子上的那台落满灰尘,屏幕也有着裂纹的陈旧台式电脑。四周的墙壁都是由灰黑色的金属制成,布满了污垢和霉斑,上面还贴着许多已经严重破损无法辨认的海报。
  从屋顶传来了犹如枪林弹雨的轰鸣,透过墙壁则可以听见瀑布似的流水声。毫无疑问,外面正在下着倾盆大雨。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里面握着的东西——那是一个圆筒形的注射器。她刚刚拼了命才把这个注射器从桌子上拿到手里。
  她又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左肩,那里与左臂义肢的连接处由于刚才的猛烈撕扯而开裂,里面的机械结构和人造肌肉暴露了出来。像是油脂一样的浅绿色液体夹杂着些许血液,从裂口处缓缓向外流着。
  她把注射器扔到屋子的一角——在那角落里,空的注射器已经堆成了小山。她坐到床边,弯下腰开始在地面上摸索。地上堆满了废旧的机械零件、空的食品罐头、还有一些破布。过了一会儿,她从这堆废品里面找出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布料和一段细绳子,用布裹住左肩上的裂口,再用绳子绑上几圈,把绳子的一头咬在嘴里,右手系上绳结,就算是完成了简易的包扎。
  完事以后,她看向桌子上的电脑,屏幕上出现的新邮件提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立即站起来,凑到屏幕前面,睁大了眼睛,嘴角稍稍上扬,双手颤抖着,看上去似乎很紧张,又有些激动。她用发抖的右手握住鼠标,点开了那封新邮件。
  在看见邮件内容的时候,她的微笑消失了。
  【够了!我们受够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知道我们的名字的,也不在乎你是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了我们的住址。但你这样接二连三地找上我们,你快把我们逼疯了!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的女儿已经死了!她以一名士兵的身份在11年前的那场战争里牺牲了!我和我的妻子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早已从悲痛中走了出来,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但就是因为你,该死的,我的妻子最近又开始变得不正常了。她经常会哭上一整天,不停地向着空气道歉。过去的两周里,她曾四次尝试自杀,因此我不得不给她注射镇定剂,还得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这都是你害的——你这狗娘养的!
  我一直相信,我的女儿宁可作为一名健全的人类死去,也不会变成一个改造人!所以,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点儿该死的良心的话,就不要再冒充我们的女儿来折磨我们!否则,我对上帝发誓,我一定会找到终端代理局的人,让他们把你扔到焚化炉里去!
  别再让我见到你!】
  这封邮件里面的每个字都如同匕首一样戳痛了她。她猛地起身,向后倒退几步,呼吸霎时变得相当急促,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又一次。
  她又发出了和刚才相同的尖叫。
  她冲到电脑前,左手一拳打向电脑屏幕。
  “咔嚓!”
  义肢直接打穿了电脑,在一声碎裂的爆响后,火花和烟雾迸发而出。
  她还在尖叫,拔出左手,再用双手把电脑高高举起,扯断了连接在它后面的若干电线,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
  “哐当!”
  零件四处飞溅,被砸在地上的电脑立即成了一堆废铁。这唯一的光源消失以后,屋子变得一片漆黑。
  她努力控制住双手,紧紧掐住自己的脖子。尖叫停下了,轰鸣的雨声依旧在碾压着屋顶。
  这一次她并没有窒息。松开手,双手也只是在颤抖几秒后就复原了。
  她俯伏在地上,将手探向床板的下方。尽管没有照明,她还是很快就在那里摸到了一个方形的金属盒。她拿出盒子放在床上,打开盒盖,开始在它的里面摸索。
  可是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倒吸一口气,慢慢地站了起来。
  “抑……抑……抑……”她嘴里念念有词,但说出的内容连完整的词语都算不上。
  她快步走到门那里,打开门,迈向屋外。
  阴沉沉的天空被乌云充斥,倾泻的水声取代了雨滴击打屋顶的噪音。刚刚出门的她,就被暴雨淋透了全身。
  此时,她几乎是一丝未挂,身上仅有的布料便是她方才缠在左肩上的破布。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她已经没有完整的衣服可穿了。
  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屋——与其说这是一间“屋子”,它实际上只是一个正方形的小型集装箱。再往远看,由大小不一的集装箱胡乱摆成的“建筑群”绵延了数百米。在远处与集装箱群接壤的,是一些通体灰黑色,有高有矮的楼房。虽然那些楼房已经有些老旧,但还是比她所在的集装箱群要好不少。向更远的远方眺望,就能依稀看见那一簇簇比楼房要高上几十倍,由于乌云和雾霾遮挡而无法望见顶端的,如同擎天立柱般的摩天楼。红色的航空指示灯点缀在摩天楼的楼体上,有节奏地闪烁着。
  她又向着与摩天楼群相反的方向看去——在废品堆成的土地上,矮小杂乱的集装箱群落向着地平线延伸,看不见尽头。
  就在这时,螺旋桨运转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她抬头一看,一架正在低空巡逻的无人机经过了她的上方。
  【今日宵禁时间为22:00。终端代理局有权处决违规者。】
  无人机上响起了广播,而安装在它机身下方的机枪仿佛在告诫人们:这条命令绝非摆设。
  现在是上午,时间绰绰有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去抓紧时间。
  雨还在下。她迈开步子,向着建筑群和摩天楼的方向走去。
  —
  几百米的路程不算长。很快,她就走到了建筑群的边缘。但现在,一道约有十米高的拦网挡在了她的面前,网上面还挂着简洁醒目的标识:闪电和骷髅头。
  这道电网对于住在集装箱里的人而言,是一道永远无法翻越的天堑。
  不过,她是幸运的。
  她向后倒退几步,仰头望向电网的顶端,蹲下了身子。
  “嗡——”
  从她的腿上传出了机械加速运转的声音。紧接着,她双腿发力,将自己向着电网的顶端弹射出去。
  可是,因下雨而变得泥泞的地面没有提供充足的反作用力。她跃起的高度似乎有些不够。
  “啪滋!”
  她的上半身越过了电网,腿却碰了上去。电火花迸射而出,受到剐蹭的她失去了平衡,眼前一黑,脸朝下摔在泥泞的地上。
  没过多久,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趔趄几步才算站稳。暴雨肆无忌惮地击打着她,很快就冲洗掉了她身上的稀泥。
  她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她小腿上的皮肤被烧得焦黑,但所幸不影响走路。她已经通过了最难的障碍,现在,她只需要继续前行。
  狭窄的小巷空无一人,因为没人愿意在下暴雨的时候出门。在小巷两边的楼房上,时不时可以看见彩色的霓虹灯招牌,灯管明明灭灭地闪着,给这片灰黑色的领域缀上了些许生机。潮湿泥土的气味,劣质香烟的刺鼻烟味,垃圾腐烂的恶臭,混杂着一些挥发性药品的味道,让小巷比看上去更加污秽肮脏。
  她并没有在意这些,只顾着行走,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拐来拐去,越走越深。
  【新世代……改造技术……您的……不二之选……】
  一个电子广告牌在她从旁边经过的时候自动亮了起来。由于很久都没有接受过维修,它显示出的画面一片模糊,声音也断断续续。
  她无视了这个广告牌,继续走着。
  【基因工程……幸福的担保……】
  另一个广告牌亮了起来。
  她还是选择了无视。
  【即刻使用……生物网络……摆脱设备的束缚……随时随地……连接互联网……从未如此便利……】
  又是一个。
  她连看都没看。
  暴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的步伐也一样。
  渐渐地,她意识到,那个熟悉的地方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她在一个紧闭的铁门面前驻足——这正是她要找的地方。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一下子飞扑在铁门上,双手疯狂地使劲在门上捶打。然而,不管她再怎么用力地敲门,门的那边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她停了下来,盯着自己发抖的双手,猛然间想起来了一件重要的事。
  “暗……暗……暗……”她嘀咕着不完整的词语,再次走到门前,抬起右手。
  “咚咚咚咚。”
  她在门上轻敲四下,然后默数两秒。
  “咚咚咚咚。”
  又是四次连续的轻敲,停顿两秒。
  “咚咚。”
  这次是两下轻敲。敲完以后,她向后稍稍退远,等待着应答。
  “咔嗒。”
  过了几秒,电子锁打开的声音从门里响起。
  “吱——”
  随着沉重的金属摩擦声,铁门打开了。开门的人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壮年男人,穿着做过旧的夹克和牛仔裤,留着打了辫子的大胡子。他左手拉开门,右手里面拿着一把手枪。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接着便把手枪收回腰间,向旁边让开一步。
  “进来吧。”他简单地说着。
  她走进屋内,男人则是把头探了出去,四处扫视几个来回,才关上门,锁上门锁。
  —
  这间中等大小的房间看上去像是酒吧,几张小小的桌子被摆得很整齐,吧台也十分整洁。在吧台的后面,有一个放满了各种酒的柜子,上面的酒瓶在淡黄色的灯光下发出了柔和的彩色反光。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露骨的海报,有纸质的,也有全息的。
  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酒吧今天歇业,但男人依然将她接待进来,想必是为了一些“特殊”的服务。
  “瞧瞧你这副样子。”男人见她全身赤裸,还被暴雨淋了个透彻,就找出一块浴巾扔给了她。
  “谢……谢……谢……”她接住浴巾,用不完整的语句道谢,然后慌忙擦干身体,把浴巾裹在身上。
  男人带着她走到吧台后面,把手伸到吧台下,按下了一个按钮。他们面前的地板随之开启,露出了一段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两人走下楼梯,就来到了一个相对较小的地下室,里面自动亮起了浅蓝色的照明灯。地下室的墙壁由许许多多的小抽屉组成,正中央放着一张病床,旁边还有一个工作台。
  进入地下室后,男人按下楼梯旁边的一个按钮——这按钮是通过指纹识别来启动的,与刚才桌子下面的那一个原理相同。随着按钮被按下,楼梯收了起来,地板也重新合拢了。
  仿佛已经很熟悉流程一样,她直接爬上这地下室里这张看似经过了特殊设计的病床,躺了上去。男人则是走到旁边的工作台后面,操纵着病床,让它通过弯折缓缓变成椅子的形状。
  “你这次来,是想要什么?”操作完毕,男人抬起头来,开口问她。
  她转头看向男人。
  “抑……抑……抑……”她说出的话依旧不完整。
  “抑制剂,对吗?”男人似乎听懂了她的需求,“和之前一样。”
  听见对方说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赶忙不停地点头——快速,小幅度,病态般的点头,像是在抽搐。
  “我就知道,毕竟这玩意儿对于你来说必不可少。” 男人说着,离开了工作台,走到她身边,“既然你来了,就意味着你已经打完了一整盒抑制剂,没错吧?”
  她继续点头。
  “你知道那盒有多少支吗?”男人问道。
  她思考片刻,摇了摇头。
  “20支。”男人替她回答了问题,“我再问你,你记不记得抑制剂规定的用量?”
  她还是摇了摇头。
  “两天一支。”男人说道,“也就是说,够你用40天。而你是在11天前拿走那盒抑制剂的。”
  说罢,男人轻叹一口气,双臂交叉在胸前。
  “语言能力障碍,是过量使用抑制剂最明显的症状。你上次来的时候,还能说出完整的单词。现在你恐怕连说话都很困难了。”
  他走到一旁,目光停留在那些抽屉之中的一个上面,但并没有急着打开它。
  “改造人靠抑制剂来活命,尤其是对于你这种不完全适应改造手术,还留下了战后后遗症的。”男人说道。
  她看着男人——确切地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抽屉。
  “终端代理局改造了你,让你参战,伪造了你的死讯来瞒过你的家人。”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一直过得很艰难,不过,做生意和卖人情是两码事。”
  男人打开了柜子,从那里面拿出一个圆筒形的注射器。她看见这个注射器,立刻起身。
  “抑!抑!抑!……”她呼吸加快,焦急地低语。
  “先别急,”男人伸手止住了她,“有一件事我必须得跟你说清楚。”
  听了这句话,她暂时平静了下来,眼睛还是盯着男人手里的注射器。
  “在我这儿欠钱的人的确有一些,但不幸的是,小姐,你是欠得最多的那个,也是拖得最久的那个。”
  男人走到工作台那里,把注射器放在桌面上。
  “做我这种生意,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欠钱不还。”此时,他把右手按在了腰间的手枪上,“你要是再拖欠下去,那我就只能让你用‘身体’来还了。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开始发抖,重复着刚才那病态的点头。
  “所以,在你还清之前,我不能再给你抑制剂了。”他又拿起了桌上的注射器,准备把它放回抽屉里。
  “不!不!不!……”她一跃而起,想要从男人手里夺过注射器。但就在下一个瞬间,她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拉回了病床,身体被牢牢地固定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学乖点儿。”男人平淡地说着,手指已经在刚才那一瞬间扳动了工作台上的一个开关,开关上写着“磁铁”。
  “不!不!不!……”她绝望地喊着,奋力挣扎,可是完全挣脱不了磁铁的束缚。
  “我或许现在就该把你拆掉,然而我并不喜欢亲手干掉自己的客人。”男人冷冷地说,“我也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想要的话就给我听好。”
  她立刻停止挣扎,注视着他。
  男人启动工作台上的电脑,调出来一段文档,然后转动电脑的显示器,让显示器对着她。
  “通……通……通……”一看见上面的内容,她马上就会意了。
  “没错,就是通缉令,终端代理局实时发布的。疑似嫌犯的目标最近在66号区域被目击到,身上可能有武器……”
  她直视着男人的眼睛,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男人也看了看她,停顿片刻。
  “要求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论死活。”男人补充道,“拿到赏金,就可以还清在我这儿欠下的钱。”
  他扳动磁铁的开关,关掉了磁铁。
  “明白了的话,就赶紧去做你擅长的事吧。”
  她跳下病床,全身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谢……谢……谢……”她试图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
  “不用谢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男人为她降下了通向楼上的楼梯,带她上楼,然后打开酒吧的正门。
  门一开,她便扔下身上的浴巾,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男人的视野中。
  —
  雨并没有停,她在暴雨中一刻不停地奔跑,跑过曲折的小巷,跃过那道电网,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那个集装箱门前。但她没有进门,而是从集装箱旁边拿起一把铁铲,飞快地挖掘着满是废品和烂泥的地面。
  “铛!”
  不知挖了多久,泥地里传出了一声金属碰撞的闷响。她听见这个声音,随即扔下铲子,趴在地上,开始用手刨去泥土。很快,一个墨绿色的铁箱露了出来。她拉住铁箱的把手,将它从泥土中生生拽出,打开了它。
  铁箱的里面,有一整套的防弹衣和作战服,还有一支狙击步枪。
  她把枪握在手里,双手从未感觉如此平稳。
  —
  在她离去以后,男人回到了地下室,坐在工作台上的电脑前,写下一封简短的邮件:
  【你的机会来了:她正在往你那边去。】
  —
  雨还在下,而她已经在楼顶上埋伏了数小时。
  从男人那里得知了通缉令以后,她就回家取到自己的武器,赶到男人所说的地点附近。
  然后,她就静候着猎物的出现,用一块与建筑物颜色相近的黑色披风盖住全身,保持趴卧的姿势,只伸出一截黑漆漆的枪管,对着下面的街道。
  暴雨疯狂地击打在她身上,大量的水滴顺着披风的边缘滴了下来,但这不足以让她产生丝毫动摇。她俯伏在原地,偶尔稍稍转动枪口,透过狙击步枪的瞄准镜观察四周的动向。
  街上空荡无人,似乎再怎么等待也不会等到目标出现的那一刻。可她依然没有放弃,似乎确信她的猎物一定会出现在这里,尽管这期待看上去相当的不切实际。
  她继续等着。
  又过了很久。
  终于,一个身影出现在她的瞄准镜中。她马上放大了瞄准镜的倍数,仔细打量着那个身影。
  从体格上看,那应该是一名成年男子,头戴黑色摩托头盔,身穿深灰色风衣,在这倾盆的暴雨中悠闲地前行。
  没有错,这正是她的目标。
  她甚至都没有去怀疑,努力克制住由于兴奋而发抖的双手,将右手食指放在扳机上,调整位置,让对方的头部处于瞄准镜准星的正中央。
  目标忽然在那里停住了,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好像是准备喝上一口。这使她更加容易瞄准。
  右手食指开始发力,扳机被向后扳动。
  “砰!”
  枪响划破了单调的轰鸣雨声,同时也仿佛宣告了目标的死亡。
  可是,她的目标没有倒下。
  她看见了,那名男子只是轻轻侧身,本该命中的狙击枪子弹便从他身旁擦过。
  肌肉记忆使得她在感到吃惊之前,就移动枪口,射出第二发子弹。
  男子的反应则是更快,再次躲过子弹后,左手从风衣下拔出一把手枪,对准建筑物的楼顶开出一枪。
  “咔!”
  一只钩爪嵌入了她面前的楼体。她反射性地起身后撤,随即听见了钢索的尖锐摩擦声。一转眼,男子已经出现在她的前方,借助钩爪回收的惯性高高跃起,右手上的另一把手枪对准了她。
  她也举起了手中的狙击步枪,瞄准对方。
  可她还没来得及扣下扳机,就被一股猛烈的冲击向后推去,直接撞到身后的墙上。狙击步枪从手中滑脱,飞了出去。
  她想反抗,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她的视野又一次被红色的警告提示充斥:
  【运动系统,Malfunction】
  【平衡系统,Malfunction】
  【……Malfunction】
  【……Malfunction】
  她不能动了。隐约中,她听见自己的前胸那里传来了液体滴落的声音。
  她吃力地抬起右手,捂住胸口。
  右手好像陷了进去。
  把右手拿出来以后,那只手上沾满了油脂一样的浅绿色液体和她自己的血液。暴雨立刻将她手上的液体混合物洗刷下来,稀释后红绿相间的液体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在手肘处滴了下来。
  她有点不解,低下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前胸上出现了一个贯穿身体的圆形大洞,液体从洞里汩汩涌出。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从嘴里呕出了大量同样的液体。
  她的视野逐渐模糊,力量渐渐变弱,身体失去了支撑。
  抬起头,她看见那名男子落在了她面前不远处,右手中的手枪枪口冒出了些许白烟。
  她倒下了。
  —
  “目标已倒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的这名男子收起左手的手枪,拿出对讲机,简要地汇报了情况。
  “很好,”对讲机里传出来了酒吧男人的声音,“把她彻底搞定吧。”
  “明白了。”男子说罢,就关掉通讯,将对讲机收回风衣内侧的口袋里。然后,他用左手抽出藏在风衣里的匕首,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
  “不……不……不……”她此时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唯有从嘴唇间挤出微不足道的哀求。
  “原谅我吧,小姐,我也欠了钱。”男子像是在忏悔,但从他冷漠的语气里听不出来半点忏悔之情。
  匕首的尖端对准了她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刺下。
  —
  “咚咚咚咚。”
  停顿两秒。
  “咚咚咚咚。”
  又停顿两秒。
  “咚咚。”
  酒吧的铁门被打开了。
  戴着黑色摩托头盔,穿着灰色风衣的男子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布袋。
  “进来吧。”开门的男人把手枪插回腰间。
  两人来到了隐蔽在酒吧下面的地下室。
  “这是你要的东西。”风衣男子把他手里的布袋放在病床上。
  男人拆开布袋看了看。布袋的里面,是许许多多拆散的机械零件,其中的一些染上了红绿相间的污渍。血和铁锈的味道从那些零件上散发出来。
  “干得很不错,先生。”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工作台上的电脑前,敲击了几下键盘。
  “把这些零件卖掉的话,你欠的钱就能完全还清了,而且还有不少富裕。你要知道,旧式改造人的零件可以卖个好价钱。”男人说道,“到时候,我可以把多余的钱退给你,当然也可以直接把这些钱换算成等价的药剂。”
  “不,多余的钱你留着好了。”男子马上拒绝了他,“我不想要沾血的报酬。”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男人耸了耸肩,“像你这样的人,还真是少见。”
  “重操旧业的感觉真是差极了,尤其是杀掉同类。”男子抱怨道,“恐怕这次,在我找到稳定的工作前,我是不会再来这里了。”
  “想要再来的话,随时欢迎。毕竟在我这儿欠钱的人里面,你目前是信用最好的。”
  男子听了男人的话,并没有作声,只是踏上楼梯。不过走了几步后,他停下了。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男子回过头,“在你这儿信用最差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人不会再来了。”男人答道。
  男子看了看男人,又看向放在病床上的布袋。
  “我明白了。”男子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