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空降 | 原创短篇

　　破晓时分的光辉于地平线上亮起，在漆黑的大地和深邃的夜空之间划出一道赤金色线条，耀眼夺目。渐渐地，太阳缓慢上升，映照出了它下面那漫无边际的荒芜沙漠。天空也愈发通透，稀薄的云层变得可见，为湛蓝的苍穹蒙上了一层细腻的丝绸。
　　高空，30000英尺。
　　一架军用运输机正悄无声息地飞行着，借助云层的遮挡，低噪音的引擎，和隐形涂层，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行踪。
　　昏暗的机舱里，载着整整一百名士兵。他们全都穿着作战用的外骨骼，每个人背上还装着一对收拢着的小型滑翔翼以及推进器。舱内的灯没有打开，士兵们只是靠着外骨骼头部的两盏白色指示灯来确认彼此，依稀可以看见他人的轮廓。厚重的外骨骼使他们的身影变得硕大，宛如一尊尊岿然不动的巨像。他们被身后的固定装置牢牢钳住，等到脚下的舱门打开时，这些士兵就将空降到荒凉而危险的沙漠。
　　沉默，一片寂静。只有引擎运转的嘈杂背景声，持续而单调地播放着。
　　或许在此时，他们多少都有些话要说。兴奋，焦躁，不安，每个人的情绪都有所不同，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让这些情绪在死气沉沉，寂静却嘈杂的机舱中归于平静。
　　不过，还是有个别人耐不住寂寞。
　　“我们快到了，是吗？”某个士兵终于开口，打破了已经持续数小时的沉寂。
　　这声音通过无线电频道传到其他士兵的头盔里，唤醒了他们因长时间静止而变得迟钝的神经。
　　“没错。”过了几秒钟，另一名士兵回答道。
　　仿佛像一颗石头落入水中激起涟漪，其他人也开始把自己压抑已久的话尽数说出。谈话声逐渐多了起来。
　　“我们的敌人肯定没料到这一招。”自信满满的声音。
　　“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吧！”跃跃欲试的声音。
　　“听说那些家伙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怀疑的声音。
　　“他们很快就不会这样认为了。”略带调侃的声音，回答了前者的疑问。
　　“希望这不是在送死……”不安的声音。
　　……
　　比起一片死寂，士兵们显然还是更加喜欢活跃的气氛，这样兴许可以缓解一下出击前的压力。即便是身为精英部队的他们，奔赴险恶的战场依旧并非易事。
　　此起彼伏的谈话持续了数分钟，之后就只剩下零星的闲聊声。
　　“愿上帝保佑我们。”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这时忽然响了起来。
　　“小子，”另一个声音回应了他，“这里好像只有你一个人信教。”
　　“看上去的确是这样。”年轻的士兵并没有动摇。
　　“我劝你还是省省吧，你的神帮不了你。”那个声音继续说，“在战场上，任何信仰都比不上枪子儿来得快。你要是对着你手里的枪祈祷，也许能多活一会儿。”说罢，冷笑了一声。
　　“我们所侍奉的神一定会将我们从窑炉烈焰中拯救；即或不然，你应知道，我们绝不侍奉你所侍奉的神，亦不敬拜你所立的金像。”（注：出自圣经但以理书第三章，引用时有删改。）
　　“呵，嘴还真硬。”轻蔑的声音嘲讽着，“看看到时候谁活得更久吧。”
　　随后，机舱重归寂静。引擎轰鸣的噪音又一次占据了这里。被外骨骼包裹着的士兵们一动不动，等待着命令。
　　【各单位请注意。】终于，机舱内的广播宣告了行动的开始，【运输机即将抵达目标地点，预计于120秒后开始投放。】
　　一百台外骨骼被同时激活，机械预热的运转声霎时盖过了舱内的引擎声。
　　“亲爱的主。”又是刚才那个年轻的声音，但在震耳欲聋的杂音下，它几乎无法被听见，“感谢你赐予我崭新的生命，使我可以在你的恩典下得救，远离罪恶，不受试探。
　　“而现在，我将我的生命托付于你，因为我即将奔赴战场。”
　　【距投放还有90秒，请各单位做好战斗准备。】
　　“主啊，我知道，战争是人类所犯下的大罪，这片曾经美丽的土地也必将因我们的争斗和流血而受到诅咒。但是，我必须将身为一名士兵的使命贯彻到底。”
　　【还有60秒。】
　　“万能的主，我的信念从未动摇过。求你将胜利赐予你的战士们。如若不肯，则请让我们安息于此。你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倒计时45秒，打开舱门。】
　　位于士兵们脚下的机舱舱门缓缓打开了，刺眼的光线也随之照射进来，照亮了整个机舱，映出了和沙漠颜色一样的棕黄色外骨骼。在他们下方，是疾速移动的云层。如同要将鼓膜击碎的尖啸风声取代了机械的声音。
　　“无论这场战争结果如何，我的主，我希望这将成为这世上最后一场战争。愿你的荣光为世人带来永远的和平。”
　　【30秒。】
　　“以耶稣的名义献上祈祷……”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
　　【20秒。】
　　然而，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倒计时10秒。】
　　“……阿门。”孤零零的声音结束了祈祷。
　　【3。】
　　【2。】
　　【1。】
　　【投放。】
　　固定装置解除，士兵们先后被投下运输机，进行自由落体。紧接着，外骨骼上的滑翔翼展开，推进喷口处喷出了亮蓝色的尾焰，他们霎时化身成俯冲的猛禽，义无反顾地冲向无尽的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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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小时后。
　　在一张奢华的办公桌两侧，面对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是中年男子，身穿休闲装，翘着腿，他精瘦的脸上却透露出与着装风格完全不符的老练和狡黠。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看上去比他要年长些的男人，富态的身躯把西服撑得如气球般鼓起，而他的脸色比对方要难看许多——他脸上的赘肉不停地抽搐着，牙关紧咬，死死瞪着那名男子，手里的一份纸质文档被他攥得变形。
　　“我想，是时候下结论了，总统先生。”中年男子率先发话，“这次新装备的实战测试，结果的确不尽人意，我们也为此付出了一点点代价。”
　　“‘一点点’？”被称作总统的这个男人愤怒地重复中年男子的话，“你把它叫做‘一点点’？！”
　　他猛地站起身，将手里的文档狠狠摔在办公桌上。文档上面印着许多士兵的证件照，它们全部被盖上了“KIA”（killed in action，执行任务时死亡）的印章。
　　“这可是一百条士兵的性命！”男人怒不可遏地大吼。
　　“冷静，先生，难道没人教过您要时刻冷静吗？”中年男子依然翘着腿，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这次的失利，并不在于空降型外骨骼的性能，而是由于敌人预知到了我们的行动并率先采取了应对措施……”
　　“到底还要流多少血？……”男人强忍住怒火，压低声调打断了他。
　　“您说什么？”
　　“到底还要再流多少血，你们才会罢手！”男人的情绪再次失控，吼了起来。
　　中年男子完全不为所动。“我明白您的意思，但这就是战争，总统先生。”他不慌不忙地答道，“除非有一天战争不用再折兵损将，不然我们就会一直干下去。”
　　“你这个……该死的……战争贩子！疯子！”男人被气得语无伦次，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恐怕您没资格这样说，先生。”中年男子也站了起来，把脸凑到男人的面前，“因为最开始发动战争的人——就是您。”
　　“够了！”男人的脸已经被愤怒所扭曲，“滚出我的办公室！现在立刻！”
　　“当然没问题，我很乐意。”中年男子在讲话的同时，就转身走向了办公室的大门，“毕竟，我也有别的事情要忙。”
　　走到门前时，男子回头看了一眼。男人仍站在那里，对他怒目而视。
　　“我知道您一直在为各种事情担心，不过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今后的生意——只要战争还在继续，总有买家会出更高的价钱。”男子说着，做出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和善的微笑。“还有，其实我会一些小小的戏法，可以让我预见未来。就让我把看见的未来当作临别礼物送给您吧。”
　　男子开始在门旁悠闲地踱步。“我看见，第二天早上，一名无人知晓的英雄把总统与黑道军火商的交易记录尽数公开，这件事瞬间就上了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我们可怜的总统先生被弹劾卸任，然后从办公室直接进到了监狱。就是这些，告辞了。”
　　说完，男子的手就拧动了门把手。
　　“等等！”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手停住了，嘴角上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
　　他转过头，看向男人的脸。那张肥胖臃肿的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愤怒和厌恶。但是，他从这表情里察觉到了一条暗含着的信息——妥协。
　　“这就对了，先生。”他面带笑容，走回办公桌前，伸出右手摆出握手的姿势，“预祝我们今后的合作，会像以前那样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