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文 / 清水写手Creed丶杰
那么我开始讲故事了。请注意,这并不是一个温暖的童话故事。
看到我的脸了吗……
对。
我没有皮肤了。我的脸部皮肤被割了下来。就这样,嘶啦,被人整齐撕开了。更准确的说,是我被一个快速轮转的金属圆锯切割了脑袋:从鼻梁开始,然后是我的嘴部、额头……直到我的皮肤松动到可以轻易扯下来——在这之后,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整张脸的分裂、剥离,这感觉很疼很疼……我大脑彻底死亡前的一秒钟内,我能感受到我的眼球好像从我的颅骨两个窝处里被某种尖锐的金属挑出来,紧接着有一个专门的机械伸入,想要取走我眼窝里的残液和血管。软绵绵湿漉漉的水从我被剖开的地方流出来。我陷入黑暗前,看着带血的两半片脸皮,以及我的两个眼珠,被拿走了……
【……】
之后的记忆我是一点点慢慢找回来的。
他们用了一些很廉价的玩意填补我的身体。又薄又软的金属铺盖在我的脸庞上,随后钢钉固定了起来。眼窝的地方被一个接通了电源的玻璃球替代……啊,你们可以摸摸看,我的眼睛是和你们头顶上的房间灯泡是同一种手感哦。
诶?疼?……哈哈,我脑子都被换掉了,怎么还能感受到疼嘛。当时的我呆滞极了,而且从那时开始,已经不是“人”了。
你们看我脸上又精致又硬邦邦的塑料狼毛。扯一扯试试看吧……哈哈,你说得对,跟硬邦邦的塑料扫把毛一样,对。可你们知道吗?在那场意外前,我的狼毛很柔软,是鲜红色的。而且和同龄兽人一样,每天都需要花时间去梳理和洗净。但现在……只要扯下一根我的毛发,细细的塑料丝从我空落落的毛囊里脱落,罢了。如果不走运的话还会碰巧看到我“毛孔”里,那不怎么能见得光的腐肉。
【哥哥……你还是别……】
我现在还能站立,能动。手指能够张开,指甲能随我心意地生长。我的脸只能这样笑着,看,这样笑……像一个机械玩具。
他们绑架我,改造我,就是让我成为一个干瘪瘪地只会点头哈腰的,不可爱,反而很可怖的玩具。然后,他们让我去完成他们邪恶的指令。
我做不了我以前可以做的任何想做的事情,我不能哭泣,不能逃走,我没有自主活着的资格。因为这些都被剥夺了。
世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们会害怕吗?
在你们某一天正常地吃饭、休息、上学的时候,忽然发生了——
陌生人夺走了你的生活。吃食你的肌体,钻挖你的颅骨,让你成为一副机械体。
就像这样,他们来了,就在你们面前——
“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惊吓故事很奏效,小孩子们被吓得纷纷往后仰去,还有一些小家伙在地板滚了一圈后,和别的小朋友们抱在一团。
看到孩子们被吓成这副模样,红狼菲斯有一种成就感。随后他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掌,让小朋友们坐回自己的位置,坏笑说:“嘿!我讲完了哦!哥哥我讲的故事,很——可怕吧!~”
小孩子们开始了你一言我一句的议论时间。
“哥哥突然‘哇’的一声才最吓人嘛!”“感觉没有费尔奇奶奶给我们讲的厕所里会有吃小孩屁屁的恶魔要吓人。”“因为哥哥你长得太善良太帅气了,根本吓不着我们啦。”“就是呀。”“哥哥是被改造的机器人噢,就像是科幻电影一样,这可太酷了!”
红狼菲斯的塑料眼皮在玻璃眼球上颤了一颤,睫毛扫过光滑的玻璃,表现出一种有些夸张的惊讶:“居然吓不到你们吗?我自认为这事蛮恐怖的耶。”
这里是孤儿院。孩子们似乎比菲斯更早一些接受了现实,也更勇敢了一点。别的不多说,勇敢这种东西在他们身上成了最不缺少的了。不过,这份勇敢有些多过头了,因为他们根本不怕危险,还爬上菲斯的肩膀和后背,扯动自己的那些塑料狼毛——“这就是故事里说的那什么塑料狼毛对吗?感觉很难弄脏的样子。是不是可以不用经常洗澡啦?!”“大哥哥你是机器人的话,是不是可以永远不用吃东西了?”“大哥哥身体像冰柜里的冰棒一样凉快,夏天到了的话想抱着睡觉……唔唔费尔奇奶奶一定会阻止我的,她一直担心我会感冒生病。”
在不远处,修整窗帘的是另一位志愿者,他是鲨鱼兽人,名字叫布柯。他和菲斯一起来当志愿者的,现在整在捂面憋笑。噗,真有意思,孩子们居然把菲斯团团围住了,挺和谐友爱的嘛。“菲斯这家伙居然还挺受孩子喜欢的。看来带他来这对了。”
孩子们真是精神。菲斯现在反倒是担心他们会不小心掰开了自己的脸皮,看到里面的可怕的部分。于是菲斯快速想到解决办法,换了个话题:“那,要不哥哥我再说一个故事怎么样?”
“好!——”儿童们兴奋应答。
可是到了晚饭时间了。餐厅里和蔼的费尔奇奶奶阿姨出来敲了敲门:“孩子们,该吃饭啦。”
“喔……”
儿童们一瞬间从欢呼雀跃变得低沉不快,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菲斯哥哥,指望他能挽留一会儿。结果菲斯哥哥也无奈摆了摆手,让他们去吃饭。今天的讲故事时间结束了。——就在此时,像是每晚的趣味知识竞答环节一样,菲斯忽然说:“哦对了,各位,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菲斯和这些孩子们有一个约定。
孩子们当然不会忘记这位善良的机器玩具大哥哥一直以来所强调的事情。他们小小的脑袋里记得很清楚,于是响亮又可爱地复述了一遍——“我们知道!不要一个人出门玩!遇到危险要聪明的求救或逃跑!不能让费尔奇奶奶担心!”
菲斯很满意,因为孩子们似乎都记得很清楚,在未来应该不会犯下和自己一样的错误。
于是乎,红狼菲斯坐在地上,远远地看着那些幼小的身影乖巧坐在饭桌旁。他们每个人都在扒拉着小小个的陶瓷碗里的肉汤米饭,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有些小家伙还吃得满嘴都是……
直到身后某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鲨鱼布柯。他刚摘下手套,换洗窗帘让他爬上爬下的,汗流得满背都是,用胖乎乎的手肘戳了戳菲斯这金属壳腰部,“嘿,我可是在旁边偷听了超久了。嘿嘿,真瞧不出你这么能说会道。甚至把那件事都跟小孩们说了,这……不要紧吗?”
“啊,布柯。”这位叫布柯的青年是菲斯的挚爱。阳光健气,乐观开朗。在这个布柯面前,菲斯总会难掩自己流露出的唯唯诺诺与紧张。“要是以前的我,可不敢这样和那么多人说话。这些孩子喜欢我,喜欢听新奇的故事,我就说啦。”
红狼菲斯一直在挑战以前自己不敢做的事情,比如,讲讲自己被害的遭遇。
“被改造成回杀人的机械玩具”——这件事一直是菲斯心里头的一道伤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能感受到来自于他人的情感只剩下“恐惧”和“厌恶”。但现在,出现了别的一些东西。
此刻,鲨鱼布柯把干活用的手套整好、朝抽屉里一放,然后潇洒地将胳膊搭在菲斯肩膀上。鲨鱼胳膊上的皮肤故意地揉蹭布柯的“塑料毛假耳朵”,他们这时候靠得很近很近:“工作结束啦,今天也辛苦了。我们回去?”
“好……”和布柯在一起总会让人很安心,“诶等一下。我得去一下厕所。”
“怎么了?”难道机器人也需要上厕所吗?
“我……刚才有一个顽皮的孩子好像不小心把手指上的奶油饼干碎屑掉进我的脸颊缝里了……”
脸颊缝。
布柯眼睛恐惧般睁圆。“很、很严重吗?会不会伤害到你里面的……呃,金属零件啥的?”
“不严重啦,就是有点不舒服,有一种铁片没有嵌合好的感觉。我找一个没人在的厕所里自己清理一下就好了。”
“我陪你去处理。”
“啊?”
“不麻烦的。快些处理完之后咱们就回家好啦。”
红狼菲斯就这样被拉进了一楼的厕所。菲斯的身体轻飘飘的,就像浑身重量仅有这薄薄的一层铁皮那样。他们很小心的关上门并拉上锁栓。确认外面也没有路过的人,以及做好心理准备后,布柯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好。那我就、上咯。”
这两句话,出现在厕所单间里,如果是别人,可能藏着千万种暧昧和情愫,没准只是身体交合前的一些暗示,但在这里,不是的——完完全全的,不是。
红狼菲斯熟练地让脸部放松,脸庞的铁片便缓缓卷曲、张开。
原本是一张完整的兽人脸颊,现在像是平整薄切的面包一样,人造脸皮朝着四个方向翻开。脸皮之下是漆黑一片,黑乎乎的机油覆盖在金属齿轮上,还有一张久未晒到阳光的,凝固在腐烂边缘的人肉。
这些腐肉还呈现出菲斯死前的样子,眼眶和嘴角都保留着极度恐慌的表情的肌肉拉扯。还有眼窝处,是空落落的,被镊子夹取、针管摄取后,这部分的腐肉就像凭空缺失掉了一样。
“……”鲨鱼布柯不免有些哽咽。他在想。变成这个样子,菲斯这个家伙究竟适应了有多久。他满脸被钢钉扎穿的孔洞,此刻都在轻轻地收缩和拓开,里面的阴影很黑很黑,很适合蛆虫寄生。好在目前尚且没有。
“布柯?”那张腐烂的脸轻轻咬着脆弱的嘴唇,他说话就像是被秃鹫吃到一半的尸体,牵动烂肉在哀嚎。不过,它的语调很温柔,生怕真的吓到了对方,“你还好吗?我是不是又吓坏你了。”
“还好啊。”乐观开朗的鲨鱼兽人简单地呼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的内心稍微平和一些。他现在所面对的,是菲斯被金属切烂的脸。曾被钢钉粗暴地固定、缝合,他真正的表情永远是一副悲伤又痛苦的模样。外壳的金属和塑料如何光鲜亮丽,内部便如何的残忍。菲斯啊,你真的不该承受那些悲剧。
鲨鱼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受:“其实嘛……菲斯,我在想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菲斯,如果那时候我赶到了,从那些恶棍手里救下你了的话,你是否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布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这不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想得太多了。已经没关系了。我已找到黏在你铁片背面的小饼干碎屑啦。很滑腻呢,下次你得提醒那些小孩子,和你玩的时候必须要洗手。嗯,再给我一点时间清理一下。OK!”
“……”
结束了。菲斯则驱动身体,把人造脸皮缓缓收回来,将外脸重新变得完整,尽量看起来不露出任何一丝金属贴合的缝隙,自然一些。他现在又变回了“人造仿真机械玩具”的外貌。多么人畜无害,多么天真无邪。
菲斯晃了脑袋。感觉到确实舒服多了。“谢了,布柯。”
鲨鱼兽人似乎有些愣神。看着这小子把自己痛苦的腐肉藏回那层人造脸皮下面,而且极其的熟练,甚至还重新露出那无害的机械式微笑时,布柯摇头微笑,摸了摸这小子邦邦硬的脑壳。“嘿,小笨蛋。”
“怎么了?”
“没事。就觉得你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了”他很轻很轻地,像是恶作剧一样,在红狼机器人的嘴上留下自己淡淡的一吻。这是一个男生赐予另外一个心爱的男生所能给的最大的温柔。
即便激不起这冰凉的金属皮肉一点点肌肉反应,但是他仍然选择这么做,这是他习惯的事了。世界对于他如此残忍,但是自己可以尽可能抚慰他。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拥抱,还想在这凉快的铁皮上施加自己的体温,直到感情不断升温,直到自己感冒为止,哈哈。
不过,现在先离开这里吧。今天的打工二人都很辛苦了。“……那我们走吧。”
这个单间厕所的门被打开,两个大男人就这样走出来。没想到迎面撞上了费尔奇奶奶。
费尔奇奶奶推了推自己的老花镜:“呃,那个,你们俩在这厕所里做什么呢?”
“……”
“……呃!那个!没什么!眼睛进东西了,我在帮他挑出来而已哈哈哈。”
费尔奇奶奶摆了摆手,感叹着年轻人活力的无穷。“说正事吧。今天你们还来孤儿院帮忙,真是太辛苦了。”
两人回应:“哪里哪里。”
“哦对了,有个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跟你们讲。” 奶奶推了推老花镜,朝着那个皮毛红扑扑的兽人小伙子方向,说道,“我听到那些顽皮的孩子们说,这红狼哥哥已经死掉了,呃,变成尸体后,遭到改造,然后变成机器人啥啥啥的。唉,你不要往心里去啊,孩子们喜欢胡说八道,瞎编一些没良心的故事。诶呀,你可别太在意了。”
“……”
菲斯听完后,极为勉强地在这位奶奶的老花镜前,挤出一个足够乖巧的笑容,“没事、没事。小孩子嘛,想象力确实很丰富……”“对呀,咱们这俩大活人,哪来改造的尸体呀,小孩子说话真有趣,哈哈哈……”
两个人尴尬地应对着这位奶奶。真希望奶奶别再揣着老花镜仔细瞧了,万一真的瞧出来菲斯确确实实不是人,奶奶可就得吓出病来了。
好在老奶奶确实视力不太好。“好啦,这是你们今天的报酬。唉,我可真想让你们留下来吃个饭的,像你们这么有善心的小伙子可不多了。”
“不用不用,我们回去自己弄就好啦,饭菜都留给孩子们吧,他们还在长着身体呢。奶奶我们走啦。”
“路上小心喔。”
鲨鱼兽人刷着手机,看着今天干活的收入,心满意足。
他回头望着跟着自己慢吞吞走着的红狼。这家伙居然在注视着远处的夕阳。噗,现在都是个改造机器人啦,怎么还那么文艺。
“……”
然而红狼菲斯此刻确确实实感受到内心的宁静。一个白天的即将结束,夜晚即将到来。
建有铁轨的海平面上驶过火车。火车在汪洋的临岸处冲出一道道温柔的浪花,海水哗啦啦地激荡,海面上的紫红色霞光碎掉了。夕阳像是分割成无数层柔软的蛋黄夹芯,在甜蜜的夏末浪花里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
菲斯望得出神。眼睛那层厚玻璃将照过来的光芒匀散,阳光变得厚钝。他曾经很害怕,害怕镶接锯轮的手术台上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但现在他的眼前色彩斑斓。
他那机械般的身体本身感受不到暖,感受不到风,但在这个时候他却能察觉到车轨和水浪互相作用下的激烈的冷热反应,金属冰冷,却也非常柔和。
他能感同身受,自己金属的身体也跟随着铁轨震颤了一下,像是心跳的悸动。
“……看火车看得那么入神啊。”布柯戳了戳这家伙的脑袋,“怎么着?决定下一次打工的地点在火车上吗?——嗯,好像也不错,感觉那里一定会招募一个能帮忙扛行李和维持秩序的服务生。我们趁机卖点零食,也许能大赚一笔。”
菲斯望着这个呆头呆脑的大鲨鱼头,面朝海洋,空气里散乱的海水气味会让这头大鱼的两腮习惯性地起伏。这画面有些让人发笑。
菲斯说:“自从身体变成这样后,我已经在自学器械和义体的保养和维护了。没准我真能在铁路上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修修东西什么的。”
“哇,那也太酷了。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铁道大王?王牌火车维修员?哇!你一个机器人兽人,在同样是机器的大型交通工具上工作!酷毙了!等你上位到列车长的位置,我以后坐你的火车会不会还有什么VIP超级座位,然后把观景条件最棒的位置让给我。”
“呵,我保不准给你安排个厕所所长的位置,专门为我单独在厕所里清理脸内的杂物,像今天这样。”
“切!那就太无聊了啊!”
“但我很享受耶。”
两个大男生就在这夕阳的堤坝上打打闹闹,你追我赶。夕阳下沉,然后明天再度升起。他们开心得就像真的是两个普通的小男生一样,与别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日落,日升。
就连黑暗也会过去。明天又会是全新的一天。
完